当下美国最火的流行词莫过于“钱包顶不住”（affordability）。从房租到水电，从超市价签到医疗账单，一切都在涨涨涨。这个关键词帮助民主党人在一连串地方选举中获胜，也成了美国总统特朗普新的眼中钉、肉中刺。上个星期，他在宾夕法尼亚州一场公开演讲中忿忿地说，“钱包顶不住”是民主党炮制的一个骗局，物价高涨问题压根儿就不存在。
八个月前的“解放日”，特朗普向全球挥舞关税大棒，立誓要将流失的工厂与荣光带回家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是“美国制造”再次闪耀的美妙图景：厂房筑起，流水线开转，蓝领工人重新在机器的轰鸣中找回体面与尊严。
然而，第一个真正去啃这只螃蟹的巨擘台积电，却在亚利桑那州凤凰城北郊的沙漠里，尝到难以言喻的滋味。不仅是干燥与炙热，从一片空地上拔地而起、规模堪比中央公园的庞大工厂，正面对着水土不服的规则迷宫。在台湾，一纸关键许可到位便能启动的工程，在这里，却须要与市、县、州、联邦各个层级的审批周旋。台积电董事长魏哲家无奈地说，为了合规，他们从无到有制定了1万8000条规则，花费3500万美元（约4500万新元）。
这不仅是商业投资，更像是一场庞大而昂贵的社会实验。课题是：当一种高度成熟的产业文化，试图移植到另一片完全不同的制度与人情土壤时，会发生什么？
美国已经太久没有建设这种大型工厂的“肌肉记忆”。为了让庞大而又精密的晶片制造起步运转，台积电不得不从台湾调来经验丰富的技术人员。对这些家庭而言，是一次生活方式的巨大迁移；对美国本地社会而言，则是一次并不轻松的文化磨合。吃苦耐劳、随时待命、强调奉献与责任感，是亚洲打工人耳熟能详的价值理念；在美国，准时下班、工作生活平衡以及节假日不被打扰的家庭时光，才更理所当然。更不要说语言文化的隔阂——台湾管理层更习惯使用的中文，也会成为美国工人投诉“歧视”的导火索。
这使我想起2019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美国工厂》。中国“玻璃大王”曹德旺怀着复杂心情，买下俄亥俄州通用汽车废弃的厂房。镜头不仅记录了机器如何重新启动，更捕捉了两种工作伦理与生活期望的无声撞击。一方是习惯了集体节奏，追求效率与纪律，将艰苦付出视为通往未来必经之路的中国工人与管理者；另一方则是享受过黄金时代高福利，却在产业衰落后陷入迷茫与失落的美国蓝领。双方在彼此身上看到了某种“懒散”和“异化”，鸿沟并非善意就能轻易填平。影片的结尾，自动化机械臂的影像悄然浮现，预示着超越国境线、对所有流水线工人一视同仁的更残酷未来——被替代的阴影。
六年过去，故事并没有因为日新月异的高科技变得温和。晶片厂的冲突，只是把同样的问题升级到更昂贵的层级。事实上，对强大亚洲制造业的警觉，并非今天才出现。20年前，美国记者邦焦尔尼写了本畅销书《离开中国制造的一年》。她以一种近乎天真的勇气，尝试带领家庭在整整一年里抵制所有中国商品。结果是灾难性的，从孩子玩具到家用工具，生活的便利与经济的预算同时崩塌——要么找不到替代品，要么价格高到难以承受，要么质量无法接受。而那还是在全球化如火如荼的年代。
那场实验生动地证明，全球化早已不是一个政治选项，而是像空气一样编织进日常生活的经纬，它带来无可比拟的效率与可负担的物价。如今，当地缘政治的黑暗森林和互不信任的部落主义将这经纬一根根扯断，最先感到刺痛的，是普通人的钱包。
美国的劳动力价格、合规代价、时间成本，决定了即便把关税加到三四成，企业依然更愿意留在亚洲。算账一目了然：美国钢铁原材料比亚洲至少贵50%，劳动力成本更几乎是东南亚的10倍。于是，我们看见荒诞的对照。一面是高昂的口号与建厂的雄心，另一面是全方位上涨不休的价格。钢铁、纺织品、电子产品……关税壁垒或许改变货物的来源地标签，却难以逆转成本的公式。
有趣的是，距离冠病疫情最初在武汉暴发整整六年后的今天，全球物价涨了几轮；不少国家选民将柴米油盐作为第一关切之际，中国的日常生活费却几乎没有变化。好友上个月从西安老家探亲回来感慨，一碗羊肉泡馍，八年前什么价，如今还是什么价。全世界都在苦于应对通货膨胀，中国发愁的却是内需不振、产能过剩和通货紧缩。在严峻的国际贸易寒冬和国内财政支出增速远超收入的背景下，传统拉动中国经济增长的外贸、投资与消费三驾马车抛锚了两驾，预期中的消费反弹却始终落空。数据显示，11月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同比仅增1.3%，比10月的2.9%明显放缓，创疫情结束三年来新低。
尽管国产商品物美价廉、应有尽有，但大环境悲观、就业朝不保夕，加上房地产崩盘、个人财富缩水，心有余悸的中国老百姓就是捂紧钱包，不愿消费。
于是，我们看到冰火两重天。一边厢是全球最大市场：鲜少储蓄、热爱消费的美国消费者对着连连上涨的高物价叫苦不迭；另一边厢是全球最大制造基地：极度希望提振内需的中国决策层绞尽脑汁，依然无法激励疑虑重重的民众买买买。
全球化或许真的换了轨道，往日甜蜜共赢的叙事早已烟消云散。但保护主义的高墙之内，并不会自动诞生竞争力与繁荣。在一切宏大的对抗之上，普通人对实惠生活和财富安全的朴素期盼，才是衡量政策最终成色的试金石。而那理想的最优解，恐怕即便再强大的单极，仅凭一己之力也难以企及。
（作者是《联合早报》视频编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