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彼得:凝视他们的《芳华》,还有你的和我的

最近因为B站上有博主为2017年电影《芳华》做了三集的解读,爆火后被封号下架,才重看了《芳华》,想知道自己和这位“聊会电影吧”的菱镜+滤镜+显微镜的所见与反思相比,道行是不是真差了好几个段位!?

当年看后,仅存就两个印象。一是电影前大半部女舞蹈员的舞姿和大长腿。二是中间段那场约6分钟,一镜到底的中越亚热带丛林里的战争场面,虽知道有后期制作的帮忙,但还是觉得难能可贵。看时还回想起年轻时听过的《血染的风采》,以及看过的电影《高山下的花环》(也有对高干子弟“走后门”逃避上前线的揭露。没被删!)许是这些个音符和画面的叠加,记忆也就还算深刻。

然而,大长腿,以及炮火、鲜血和死亡都是直观的事物。《芳华》更深层要直面的,包括整个故事和对人物命运的凝视,我必须承认,一大半都已模糊,连饰演男主刘峰的黄轩,也是后来追看了他主演的电视剧《创业时代》,才真正记住的。又比如电影和海报上“芳华”的“华”字,下面不是“十”,而是一个女舞蹈员的剪影,也是重看时才留意到,可见第一次看时,是多么漫不经心啊。

在油管看了被下架的《芳华》解读和重看了电影,我大致搞懂了“聊会电影吧”的思路,以及时下中国年轻群体情绪爆发的由来。因为他们在刘峰和何小萍身上,看到了自己。

一个是木匠的孩子,被夸为“活雷锋”,但只因出身卑微,再怎么任劳任怨和无私奉献,也终究是个工具人,得不到真诚的尊重。一次对爱慕对象的真情拥抱,竟被诬陷为“耍流氓”而遭驱逐。后来在战火中失去一条胳臂,成了残障人,从此活在屈辱、贫困和疾病当中。一个是在原生家庭极度缺爱的右派的女儿,有天赋、很努力,也终于争取到进入军队的文工团了,但成分的原罪始终无法摆脱,一路被排挤、霸凌,最后被派到前线野战医院救助伤患,光鲜的舞台一下子变成血淋淋的修罗场,最终一度精神失常。两人都不是自己不够好,但在大院里属于异类,找不到温暖,甚至无法容身。等到改革开放大潮来了,也没有太多机会,继续是边缘人,甚至被打回到社会底层,没能翻身。

反观有特权者,早年掌握了各种资源,新时代的红利也绝大部分归他们所有,继续吃香喝辣。刘峰和何小萍所遭遇的不公,在年轻人眼里,有很强的代入感。可能是毕业了一直找不到工作,或被卷进996的职场枷锁中无从逃脱,或正在焦虑地面对着35岁被裁的倒计时。有人则是买不起房、结不了婚,还有亏了钱的房奴在死命苦撑。他们自认是牛马、耗材,和刘峰和何小萍一样,是被整个体制吞噬的个体,且对未来彻底绝望。

黄轩是王洪文?我信你个鬼!

然而,博主对《芳华》的解读,说好听是让人脑洞大开,说难听是牵强附会甚至是在鬼扯。特别是对阶层固化、分配不均的根源探究,以及所指引的出路,极其荒谬。

比如通过几个哑谜,说电影中刘峰代表的,是文革四人帮之一、从草根阶层崛起的王洪文(线索之一是黄轩和王洪文长得有点像!),何小萍则是江青(“萍”字带水,为“江”;江青艺名是蓝“苹”;又“平”和“青”同韵母……)。更魔幻的是认为四人帮投身的是正义事业,革命就得进行到底,人民才能享有公平,过上好的日子,可惜打下红色江山后,胜利的果实被修正主义者和特权集团窃取了。

我对如此这般“张冠李戴”很是无语。首先,电影通过萧穗子的忆述,结局是这样的:1995年,刘峰和何小萍短暂重逢,在蒙自的车站,刘峰单臂搂着何小萍,没有激情和承诺,但感情上算是拉近了。又10年之后,刘峰大病,何小萍去照顾他,自此两人相依为命,没有孩子,平静过完余生,但历史上的王洪文和江青,哪有什么革命情谊?斗争可激烈了!还有王洪文得势后,生活极其腐败,但刘峰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善良、朴实的好人啊。

争议最大之处,是博主对文革发动者毛泽东的拥护与膜拜。溢美之词如“大哥,当年的思想过于超前了,已经近乎神人,这是我们根本无法比拟的......如果非要说您有什么错的话,可能是您高估了我们的智慧和觉悟。多年以后,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苟延残喘,才逐渐理解了您当年的坚持。……”

关于封禁理由,官方至今未有说明。一般猜测是解读乖离了主流论述,不想徒增杂音,又或者被怀疑又是一出借古讽今、阴阳怪气的戏码。至于担心真有人会被“造反有理”感召,导致国家社会再一次滑向失序和疯狂,未免想太多了。

呼唤下一个救世主降临,继续构建大好乌托邦的诉求,明显是反智的。但从满屏的“人民万岁”“进行到底”弹幕,以及总四五千万的观看量,又似乎有一定的市场。我不知当中执迷不悟的真毛粉占了多少,但相信绝大多数更可能是不曾经历文革的80、90、00后,他们要嘛对当年的苦难反思不透彻、不了解或者怀有某种距离美;要嘛就如同前面所述的:正遭受着现实的无情碾压,对特权充满怨恨,相对剥夺感无处发泄等等等,只能在虚拟空间里,加入到精神冲塔的行列寻求自我救赎,或仅仅是追求一种推倒重来,甚至玉石俱焚的想象的快感。

语言和手法收敛 不等于没有批判

下来说说我二看《芳华》后的几点触动。

冯小刚确实批判了特权,只是没有去到尽。他文工团美工出身,位阶不高,估计成长岁月里也没少吃亏受气,对于只能远望的真正大院子弟,羡慕之外,“嫉妒恨”肯定更多。电影中郝淑雯、陈灿等上位者从头到尾日子都过得不错,但这是忠于现实,不等于认可特权。反之写好人没有好报,也不等于就站队在坏人这边。其实手法上,郝、陈等可被视为对照组,用以反衬刘、何的不堪回首。但“比起躺在烈士陵园里”的伙伴们,两位主角又至少还能苟活,甚至求得岁月静好。

冯小刚的收敛,也可从戏里没有坏到骨子里的大恶之人体会到。文工团里的人,各有各的活法,但所做的坏事、所展示的各种道德瑕疵,基本都在人性的范围内,你、我、很多人,多少都会沾上一点。若说有一个最大的恶,那只能是体制,或者说文革的大面积遗毒,它让所有人向下沉沦——好人变得不那么好,坏人变得更坏。但同样的,电影也没有赤裸裸揭示,高分贝控诉。

收敛,不等于对历史创伤的无感,或者释怀,更不可能推演出电影人是在为文革招魂。博主如此破译,只能说不是痴人说梦,就是别有用心。

冯小刚靠拍贺岁搞笑片起家,那是纯商业逻辑,赚钱第一。但成为业界大腕后,作品明显多了对社会、对人性的思考。其中有一部《一九四二》,拍的是解放前河南大饥荒“人相食”的惨况。但不少观众看后联想到的是审批不可能过的1958至1961三年困难时期。后者饿死的人更多、不方便言说的人祸成分更大。若说没有影射,肯定是此地无银。

小说《芳华》的作者严歌苓,同样不可能是极左的信徒。文革时她父亲被打成右派;住她们家对面的曲艺家严凤英更是以“封资修”入罪,加上特务嫌疑,被逼到自杀,死后还在家中被开胸剖腹。这些大人们的惨事,肯定在她幼小的心灵上留下阴影。

严歌苓也曾是跳芭蕾的文艺兵,因而有人认定《芳华》是半个“自传”。她的另一部长篇《陆犯焉识》(后来被张艺谋拍成电影《归来》),讲述年轻芭蕾舞者陆丹丹,怕被劳改犯父亲连累选不上主角,极力破坏父母的重聚,造成一家三口都深受伤害的伦理悲剧。陆丹丹的塑造多少有严歌苓的心理投射;至于作品所揭示的文革对于人性的摧残,比起《芳华》,更是扑面而来,深重许多。对了,这几年的严歌苓,在大陆也“被消失”了。

总之,同样出生于1958年的冯小刚和严歌苓,都是从伤痕文学走出来的一代人,并且在我看来,都在尝试接过伤痕文学的棒子。质疑、控诉、告别都来不及了,怎会用自己的创作,去歌颂阶级斗争、向伟人表忠,甚至寄希望于血色年代的重新再来?

在时代大洪流中创作 所有人都得做出妥协

说来也挺值得同情。中国的所有艺文工作者,打从延安时代,就被下了任务指令,创作只能为工农兵服务,用以提高群众的政治觉悟,因而无论是前还是后“30年”,都没有百分百的自由度。就算在相对宽松的年头,也不会没有禁忌,或谁谁谁可以有免死金牌。其结果是:所有人的才华,都不能尽情挥洒;所能取得的成就,哪怕都到了国师级别了,也会遭遇到玻璃天花板的上限,或者都得打个折扣。具体到每件作品,我们欣赏时都得提醒自己:它们往往是妥协的产物,有言犹未尽,更有噤若寒蝉。

最后,不知有多少土生土长新加坡人看了《芳华》(我那年在义顺GV看《归来》,差点就一个人“包场”,要不是最后进来了一对老夫妇),又看懂了什么,毕竟两地时空背景相去甚远,历史的烙印和厚重感有很大不同。

不过,有一种反射是相通的。就是看后,都很难不启动倒带模式,往记忆深处,去寻找自己的“芳华”。

试问:谁没有年少轻狂、青春无悔过?谁又没有满怀对理想的憧憬,夹杂着些许不安,然后磕磕绊绊地出发?

还有在学校、在团体里,或者就在住家走廊上,那些依稀仿佛、似有还无的情窦初开。有喜欢而追不到,甚至不敢追的;有莫名其妙被表白,或若干年后才傻傻感知到那是一场表白,但表白者的容颜都想不起了。然后是缘分解释不了的A喜欢B,B喜欢C,C喜欢D……最后兜兜转转,人生路上,走在一起的竟是D和A……

当然,也免不了会有对芳华已尽,或将近的淡淡哀伤——不只电影里“他们”的芳华,还有现实中你的、我的。

能勾起如此情怀,作品也算成功了,哪怕有妥协,有不自由。

作者是《联合早报》编务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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