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突、贸易战、不平等和民主衰落充斥着当今的新闻头条。每一场危机似乎都在助长下一场，让人感觉世界正在分崩离析。西方领导人和思想家用一个词来概括这种纠缠在一起的威胁：“多重危机”（polycrisis）。
曾协助让这个词变得人尽皆知的哥伦比亚大学历史学家亚当·图兹（Adam Tooze）在2023年总结了它的吸引人之处：“这就是你的恐惧，这就是从根本上困扰你的东西。这或许就是应当给予它的名字。”但当恐惧成为中心主题时，结果就只能是焦虑和瘫痪，正如马克·伦纳德（Mark Leonard）在2024年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后所观察到的。
然而，危机之后并不一定是崩溃。事实上，混乱往往会为复兴铺平道路，但这只针对那些愿意舍弃旧秩序的人。
有鉴于此，我从另一个视角来看待这一时刻——“多重机遇”（polytunity）。 这是我在2024年11月发表的一篇世界报业辛迪加评论文章中提出的一个术语，后来在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得到了详细阐述。这个概念很简单：同时发生的各类颠覆性事件，为全球机构和思想的深刻变革提供了一代人一次的机遇。当一切似乎同时崩溃时，我们就不得不超越那些修修补补的解决方案，从头开始重新设计各类系统。
首先，我们应认识到多重危机是一种以西方为中心，并伪装成全球性的叙事。两位欧洲理论家在1993年创造了这个词，而另一位欧洲专家则在近期将其推广开来。一场西方精英峰会为该词提供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平台，促使西方媒体、智库和学术界对其进行病毒式传播。
尽管人们不断哀叹一个“糟糕透顶的未来”，但关于多重危机的对话，却很少甚至几乎没有重视非西方世界（如今被委婉地称为“全球南方”）的能动性，或是它提出的各类解决方案。即使一些理论家呼吁“人文主义复兴”，他们也未能正视存在一个结构性不平等秩序的现实，以及人们对此日益增长的沮丧感。西方依然在国际金融和国际机构中占据着主导地位，而非西方的思想和声音在所谓的全球准则中依然遭到边缘化。
当权者青睐多重危机的说法，因为它掩盖了全球崩溃的诸多根源，使它们看起来像是自然灾害。实际上，当今的多重危机可以追溯到工业革命以来盛行的工业—殖民主义范式，这种世界观将进步定义为控制：机器对自然的控制，还有西方对世界其他地区的控制。
可以肯定的是，这一现代化篇章带来了巨大的物质和社会收益。但它也为我们当前的尴尬处境埋下了种子。全球变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决定性危机，是在贸易体系支持下的采掘工业模式的结果。在这种贸易体系下，贫穷国家的工人以低薪制造富裕国家消费者超量购买的产品。
不要把社会当机器来管理
但是，这一工业—殖民主义范式在一个超级复杂的多极世界中已然过时。我们需要一种新思维——我称之为AIM：适应性（Adaptive）、包容性（Inclusive）和道德政治经济学（Moral Political Economy）。所谓适应性，就是不要把社会当成粗笨的机器来管理，而是将它视为能够学习和进化的有生命网络。包容性就是要认识到进步取决于利用你手中拥有的一切，这意味着要调动本地创造力，而不是照搬富人和强者的模式。讲道德就是承认思想是由权力塑造的，同时着手纠正这种不平衡状态。
在数十年的研究过程中，我一直通过AIM的视角研究中国以及其他国家。在《中国如何摆脱贫困陷阱》（How China Escaped the Poverty Trap）一书中，我把发展进程视为一个以递归反馈回路（适应性）为标志的协同演化过程，而非线性路径。这一分析表明，创造新市场的策略可能与打造“良好体制”（包容性）的标准方案截然不同。随后在《中国的镀金时代》（China’s Gilded Age）一书中，我挑战了“中国例外论”的东方主义假设，揭示中国的发展轨迹映射着被遗忘的西方历史，而非教科书中讲授的神话式版本（道德）。
在这个全球大多数国家正日益掌握自身发展主导权，而非遵循西方公式或等待援助来摆脱贫困的时代，AIM为相关的思考和政策制定提供了指南。
比如，中国、印度和沙特阿拉伯都在大力投资清洁能源，而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也尝试在能源方面实现跃进。由于美国关税减少了越南和埃塞俄比亚等后发国家面向高收入市场的出口选项，南南贸易正在总体规模上超越南北贸易。
在智识层面，最有资格讲授“正义的政治经济学”和“循环经济”的，并不是欧洲或北美的哲学家和顾问，而是那些遭受了数百年掠夺后，依然守护生态系统的原住民群体。
面对各类生存威胁，多重机遇并不是呼吁天真的乐观主义。相反，它代表着一种有目的性的现实主义，借助一个真正全球共同体的创造力而非仰仗单一地区或特权阶级。它也并非宣扬空洞的陈词滥调或情绪。多重机遇是一个建立在经验基础上的建设性议程。如能正确而认真地加以应用，它就将改变我们研究和应对一系列挑战（尤其是发展挑战）的方式。
我们正在见证的不是进步的终结，而是工业—殖民主义范式的终结和另一种范式的开始——但我们必须具备发展这种范式的信念。
作者Yuen Yuen Ang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政治经济学教授，负责指导多重机遇项目以及多极世界与中美圆桌会议
英文原题：The Global Polytun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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