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鹏飞:岁末反思

这是本栏今年的最后一篇文章,恰逢岁末,正好借着整理自己一年来的感悟。与多时不见的老朋友相聚,谈起其他相识的近况,突然意识到活到人生下半场,最关键的两件事或许便是亲情和健康,前者关乎个人的心理健康,后者关乎生理健康。如果此刻仍然父母健在,妻贤子孝,兄友弟恭,那无疑属于人生胜利组。若运气再好些,不必定时吃药,没动过大手术,就真要谢天谢地。

大丈夫难保妻贤子孝,心理的健康除了自己为人处世不放于利而行,也要看家人是否也没有行差踏错,所以家庭和谐圆满,结果不完全由个人掌控,多少得依赖幸运之神的眷顾。生理健康就不同了,除非天生基因有缺陷,不然在人生下半场是否百病缠身,自己责无旁贷;日常的生活作息、饮食起居、运动量多寡等等,考验的是纪律和毅力。

要在日常生活常有幸福感,不外两种人生姿态:谦卑与感恩。分析心理学创始人荣格(Carl Gustav Jung)说:“现代人看不到上帝,因为他们不肯放低姿态”,诚然。毕竟人往高处爬,在熙熙攘攘地追逐名利之际,容易忘却自我。看见上帝并非完全是隐喻,当精神世界被物质的功成名就所遮蔽,蒙尘的良知和异化的人际关系所构筑的孤寂,通常便是通往地狱的捷径。

哈佛大学教授、畅销书作者布鲁克斯(Arthur C. Brooks)在上课时,会让学生玩一个“我的偶像是什么”的游戏,帮助他们认清人生方向上须避免的陷阱。偶像在这里指的是偏离宗教真神的崇拜对象,包含钱财、权力、享乐和名声四项。玩法是个人依照自己的价值理念,顺序剔除偶像,也就是放弃自己认为最不重要的,最后留下的那一项,便是得警惕的弱点和诱惑。

玩了这个游戏,对孔子在《论语》开宗明义的“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又有了新的感悟。从事文字工作这些年,难免养成爱惜羽毛的洁癖,以及偶尔孤芳自赏的毛病;加上受到文化模范潜移默化的影响,自然增添“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恐慌,因而对“立德、立言、立功”的不朽事业,产生天然的仰慕。诸葛武侯自谓出山前“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固然有自谦之嫌,但也未尝不是一种读书人可能的人生态度。在当下日益显著的乱世,能在岛国苟全性命,或许就很值得感恩。

受人点滴,报以泉涌,感恩具体表现在回馈和奉献。朋友当中不乏工作多年后发奋进修,获得在高等学府育人子弟的资格并身体力行,享受君子三乐之一者。同样的,在自身岗位上与年轻同事分享工作经验和知识,从提携后进里获得教学相长的满足感,何尝不是另一种君子之乐。但若要在悠悠天地的历史洪流里,不独留怅然涕下的遗憾,文字不失为可行的长存之道。

在报社工作,每日审阅数万字,每周也要撰写数千字,但报纸文字大多仅有一日生命,读过就拿去巴刹包果菜;著书立说,恐怕才是让自己的所思所想,有更高的机会经受起时间冲刷淘汰的方式。在道术将为天下裂的当今乱世,庇护自己的岛国正面临各种势力的威胁,如何安内以攘外,或许是所有公民,特别是有着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读书人该有的家国情怀。

人类是讲故事的动物,个人有故事、家族有故事,国家更需要有故事。从历史故事构建集体以及个人身份认同,也就是学者所谓的“想象共同体”,是任何国家立足当世必不可少的元素,尤其是新加坡这样,由来自不同文化母国的多元群体所建立的年轻国家。岛国一直被误认为大中华文化圈里唯一的“华人国家”,中文圈对新加坡的误读,不单纯是美丽的误会,更容易被别有用心者,用作施压和分化社会和谐的工具。

因此,如何用文字破解迷思,建立国族身份认同的基础,无疑就是一项有意义的不朽事业。新加坡这个所谓的唯一华人国家,相较于中港台乃至马来西亚华社,究竟是如何用自己的方式,解答中国近代儒学思想家牟宗三的“开出民主”难题,为境内的所有人营造能够安身立命的现代环境,应该是相当有趣的业余甚至退休后的思辨活动。若能借此抛砖引玉,启动建国所需的国家神话撰写,由此凝聚国民共识和集体公民身份认同,则善莫大焉。

与老朋友餐后聊起,无意间谈出这个主意,尽管此前已不时斟酌,但终究没有认真付诸行动。对方一再嘱咐,别等到记忆衰退时才后悔莫及,深以为然。成年后便不再于岁末许愿,策划来年的宏图大计,或许是时候改变了。传统的基督徒在谈及自己的计划时,总要以“上帝允许”作结,反映的是对天意无常的敬畏。的确,谁又能保证在人生的下半场,不会继续碰上让人措手不及的大风大浪呢?

于是,自己和文字的关系,明年应当要更上层楼。当然,日常的还是如常,但是否要开始课外作业,或许就如每天争取锻炼身体一样,考验的是自己的纪律和毅力。

(作者是《联合早报》言论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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