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城市规划？
“犹如创造一件巨大、永恒不变、功能完善、生态永续、形态优美、实用艺术的硬件作品，留存在历史中。”
“城市规划有三个要诀：人文的心（人民宜居、生态美好），科学的脑（提供有实用性的城市环境），艺术的眼（保护先天环境，尊重地貌）。”
这些言简意赅、鞭辟入里的金句，是蜚声国际的新加坡城市规划大师刘太格从60多年来在国内外的规划实践中淬炼出的思想结晶，字字珠玑。
12月6日在国家设计中心参观了“刘太格：明智规划”展后，13日又聆听他的一场深入浅出的精辟演讲，结合对实体展品的观感和他娓娓道来的现身说法，对他的城市规划理念有了更全面深入的了解，心智受到很大的启迪。这个展览是由新加坡中国协会为庆祝新加坡独立60周年，和新中建交35周年而举办的，聚焦刘太格的人生与事业，完整展示了他在新加坡的组屋建设和城市规划方面的巨大成就，以及他对数十个中国城市的规划成绩和贡献。
虽然过去已听过刘太格的多场演讲，去年还在他演讲之后与他进行过对话，但每一次的聆听，我都会有新的体会、新的心得、收获新的知识。尤其是这一次，第一次听他从自己的出身谈起，配合展出的老照片和成长故事，让我对“幼小生活坎坷”的他如何受到具有高深文学艺术修养的父执辈的影响，留下深刻印象。他的父亲是著名先驱画家刘抗，自幼就跟他学画；舅父是书法家陈人浩，自小就在他督促下勤练书法；父亲在法国留学期间的同窗好友、中国著名文学家傅雷，在他留学澳大利亚期间寄给他许多有关中国传统建筑的书籍，并在书信中与他讨论中国建筑的特色，分享自己的心得……这种难能可贵的家学渊源，在他生命里留下深刻的烙印。
另一个对他影响重大的是学校教育。刘太格在演讲中强调自己出身华校，从三山小学到中正中学，并深以为幸。传统的华文教育让他浸濡中国的文学和历史，受到中国文化春风化雨的熏陶，使他一生受用不尽。
如此扎实的家学与教育背景，赋予了他安身立命的精神底蕴，加上在澳洲和美国潜心汲取的西方先进知识，让他在事业上走得更加沉稳深远，也为他日后驰骋神州大地打下了坚固的基础。
刘太格艺术家的一面，除了充分反映在他那些融合于城市规划方案中的人文与美学元素之外，也在他的艺术创作中一览无遗。“明智规划”展每一个展区都由他以神采飞扬的书法撰写的诗句对联引入，既点出了主题，也抒发了他的心志，成为这个别开生面的展览的一大亮点。此外，为了完整交代他的人生与事业成就，会场也展示了他的一些中国国画和西洋绘画杰出作品。
在繁复而又条理分明的规划地图和密密麻麻的图示展板间穿插书法绘画，恰如其分地反映了展览的主题思想：明智规划不只是一种科学，也是一门艺术，在规则和秩序之外，还要有文学美术。
凭着“人文心、科学脑、艺术美”这套城市规划理念，刘太格协助将新加坡打造成一个宜居、绿色、进步的世界级城市——没有“破房子、无家者、贫民窟、种族村”这些在许多城市普遍存在的现象。这当然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他强调，新加坡的城市规划能够取得巨大成功，主要应归功于政府在政策上的大力支持和“专业规划不受政治干预”这些有利条件，以及拥有一个能力强大的梦幻团队。
在卸下公职投身企业界之后，他将这套在新加坡成功贯彻的规划理念带到国外的70多个城市，取得丰硕的成果。他的国际项目有80％在中国。展览会的另一个重点就是展示他在中国的规划成就。
在新中关系中发挥重大作用
刘太格是在1986年首次参与中国的城市规划，将近40年来，他总共在中国参与了60个城市的规划及城市设计、建筑设计项目，包括5个“星座城市”（在山东、陕西、云南、福建及四川，人口700万至3000万人）、10个城市、8个片区、8个新镇、6个小区、7个中央商务区，城市更新和乡村振兴各一个、6个特色街区、两个景观设计等等。在高峰期，他几乎每个月都要到中国一次。
这么辉煌的纪录，这么亮丽的成绩，就是“刘太格品牌”风行全中国的最强有力证明。我不知道还有哪位外国专家对中国的城市规划参与这么多、影响这么大。
这不禁让我想起另一位曾经对中国发挥过重大影响的新加坡人——建国总理李光耀。他一生中访问了中国多达33次，应该是访问中国次数最多的外国国家领袖，也是唯一见过中国五代最高领导人的外国政治领袖，从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到习近平。
将刘太格和李光耀相提并论，从促进新中关系以及对中国的贡献这层意义看，我觉得并不为过。李光耀是新中关系的奠基人，在促进新中的政治、外交和经济关系方面立下的丰功伟绩不可磨灭，到今天还在发挥重要影响。他代表的是新加坡的硬实力。刘太格则在主导或协助中国60个城市的规划和设计，以及在培育中国相关人才方面，做出有目共睹的卓越贡献，将新加坡的宜居和自然城市文化输出到中国。这是一种重要的文化输出，刘太格代表的是新加坡的软实力。
他们两位都是因为对中国有深度了解和高度尊重，而获得中国人的充分信任，因此能够在新中关系中发挥重大的作用。在这方面，李光耀的事迹已经有很多论述了。
刘太格因为对中国的历史和文化的了解和尊重而受到信任，在他的演讲和展览中都充分显示了。他在中国的第一个项目就是个典型例子。那是1986年的“福州中心区总体规划”，那时他还是建屋发展局局长，就受中国邀请主持这个项目。在进行规划时，他强调必须保护历史、保留文化，坚持保留著名的历史街区三坊七巷。1980年代是中国城市的高速发展期，很多城市为了赶建商业区、高楼大厦、标志性的建筑等，不惜摧毁旧城区、拆除古建筑。这是大势所趋，不容易阻挡，但刘太格还是成功说服了福州地方官员，把三坊七巷保留了下来，从而守护了这座城市的一个重要历史记忆、文化根脉与精神家园。
他在为这个规划方案做最后一次汇报的时候，福州的市委书记刚好换了新人，就是现任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习近平听了他的介绍，大表赞赏。那个时候，李光耀应该还没见过习近平。
1990年代，习近平访问新加坡时，邀请他设计福州的长乐机场。他因为没做过机场而谢绝了，可是习近平诚意力劝，说他做福州规划态度很认真，而且时间把握得很好，希望他能答应。刘太格在樟宜机场和上海机场的专家协助下，终于做成了。长乐机场后来得到中国航空协会的一个奖项。
2016年，刘太格再度受邀参与“福州市域战略性空间规划”，为福州规划布局两个城市、两个区和三个新市镇。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受福州市邀请参与城市和机场规划，说明刘太格在中国的第一个项目就树立了很好的口碑，获得中国人的高度信任。这除了是他拥有过硬的专业能力和丰富的经验之外，也是因为他那种尊重当地历史和文化特色的态度。
深刻了解中国文化所以得心应手
刘太格说过，世界上没有两个地方的山水是相同的，即使是同处中国福建省，闽南地区和省会福州市的风貌也不相同，城市规划必须展现各自的自然景观，也得保留各自的古迹。他也说过：城市是永恒不变的艺术作品和历史记载，城市现代化进程中绝不可失了根。可以想象，无论是在中国或其他国家进行城市规划时，刘太格都会用审美眼光对手中的“艺术品”仔细品赏，小心翼翼地维护它的文化、历史和自然价值，在规划秩序中注入诗情画意。
因此，他不但受邀为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进行规划，也被邀请规划一些历史和文化名城。“曲阜概念性总体规划”就是一个重要例子。曲阜与邹城是孔子和孟子的故乡，孔孟之乡承载着的是何等深厚的儒家文化渊源！刘太格对中国文化的深刻了解让他得心应手，他的这个规划以儒家文化为根基，强调传统建筑与现代城市的有机融合，将曲阜邹城打造成世界级的文化旅游胜地和生态文化产业的典范，展现中国文化特色并提升全球影响力。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像宁波、扬州、西安、香格里拉，以至普洱等等，都有各自的独特历史、文化和自然的遗产，刘太格以他的卓越才能，在提升这些城市的现代化水平的同时，保留了它们的独特魅力。
刘太格受中国重视的程度，可以从他担任“2008年奥运会奥林匹克公园规划设计方案”国际征集活动的评委会主席看出来。这是北京在2001年申奥成功之后，为具体规划和建设奥运核心区“奥林匹克公园”而举办的一次极其重要的国际设计竞赛。刘太格以他世界知名的城市规划专家身份，被委以此重任，负责评选出最优的设计方案，竞赛的成果直接塑造了今天的北京奥林匹克公园（包括鸟巢、水立方等场馆所在的区域）的整体格局。
由于在促进新中关系方面做出重大贡献，刘太格于2014年获颁“通商中国成就奖”，得奖理由是：在中国城市规划与现代化建设中，他将现代规划理念与中国文化元素结合起来，既强调城市功能，也尊重城市的文化与传统特色——这种“系统功能＋文化美感”的规划方法，对中国多个城市的现代化建设产生积极影响，也对推动新中友好关系、促进两地在城市建设与文化交流方面的合作，产生了深远影响。
这段话很好地概括了刘太格将新加坡的城市规划理念成功落实到中国的壮美历程。
他在2017年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说，每当看到方案成功在中国城市落实，他都很有满足感，“我的每个方案都要尽量做好，每个方案就好像我的孩子，无论大小我都很珍惜”。
在访谈中，他回忆起有个中国记者曾问他尽管年事已高，依然卖力工作的动力何在，他说：“我的答案是第一，为新加坡人争一口气；第二，为中国人争一口气；第三，为落后国家的人民争一口气。退休这两个字我还没学会怎么写呢！”
这就是刘太格，永不言休，永远要争一口气！
作者是《联合早报》前总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