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伟曼:AI霸权下创作者的大哉问:人何以为人?

来到岁末,不管喜不喜爱音乐,只要活跃于社交媒体平台,近几年许多朋友都很习惯参与一场网络仪式,即踊跃分享他们在全球最大流媒体平台上的年度回顾(Spotify Wrapped),以根据演算法生成、代表他们收听喜好的五彩斑斓“排行榜”图表,告诉大家自己的音乐品味为何。

今年也不例外,这几天,这些内容再次铺天盖地洗版社群,提醒我们朋友圈中有谁是美国流行乐坛天后泰勒丝(Taylor Swift)或台湾华语乐团五月天的铁粉,有谁则以偏好面向小众独立音乐为自己独特的性格标签。

然而,尽管Spotify作为串流王者独领风骚的这套行销术,仍能抓牢许多数码原住民的心,笔者观察到,今年有一些网民,包括流量颇高的社媒内容创作者,开始抵制或反抗这场看似单纯温和的活动。

他们的理由是:人们必须看清Spotify这个科技巨头,如何使用人工智能(AI)和数据演算蚕食音乐创作生态,并且在影响消费者收听习惯的过程中,暗中操纵人们的音乐选择。

尤其Spotify近年来透过商业化运营与全球扩张实现盈利后,越来越多人开始质疑该公司的宗旨是否偏离对艺术家的扶持,而是更多以资本和利润优先为导向。这因此衍生它大幅压低音乐人版权收益,或以演算偏好边缘化用心创作音乐者的商业手法。

今年7月,拥有数十亿美元身家的Spotify创办人丹尼尔·埃克(Daniel Ek)投资军事无人机技术,也在国际音乐圈引发争议,多组音乐人因不满他把利润输送到这项开发项目,认为他想从战争机器中赚取更多钱,决定将作品从平台上下架。

此外,在抵制Spotify Wrapped的众贴文中,也有内容创作者以温柔又倔强的方式提醒:我们其实不需要一个平台告诉我们,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我们难道不比数据演算更理解自己的喜好吗?

值得关注的是,如今在各项领域,创作者在AI和科技发展的巨影下提出的一系列问题,已不再只是好玩的哲思题,而是一种重要的自我保卫,甚至开始像一场文化战。当机器能替代人做越来越多事时,人何以为人?艺术原创为何?

我们也因此看到许多有趣的实验。串流平台可以蒙蔽听众,打造完全由AI生成的“乐团”,以高收听流量直接冲击音乐必须由人类创作的基本假设,艺术家也不甘于他们的劳动价值与作品艺术含量就此被稀释。西班牙实验流行歌手罗莎莉亚(Rosalia)就是典型例子,她因重新定义弗拉门戈(Flamenco)声音而声名鹊起,近来却在新专辑中进一步尝试突破,刻意唱13种语言,并明确表明这是为超越机器可以模仿的边界,挑战公式化的流行文化。

在一场访问中,罗莎莉亚也呼吁歌迷花时间走进电影院,或放下手机,打开一本书。她说:“我们越是处在多巴胺的时代,越应渴望与之相反的东西,拒绝迎合。”

即便是更愿意接近与拥抱AI的创作者,也正围绕“人机区分”的议题进行思辨,为现代人提供理解创意的基本框架。本届新加坡作家节,受邀参与的华裔美籍科幻作家与文学翻译者刘宇昆,就在主题演讲中巧妙地游走科技与人文之间,探索AI时代中艺术的未来。

他从中世纪手抄本、工匠式的绘画复制追溯到当代AI复制技术,巧妙探问内容再生产的内涵,透过反思这个过程的进化,尝试帮助大家更理解AI与人类创作者本质上的不同。

例如,他指出,在翻译方面,AI如今作为一种趋近“全知”的技术,提供的是像个“欲望满足机器”一样、集结大众智慧的“共识翻译”(consensus translation);反之,人类译者仍拥有决定应当讲述哪些真相的主权。他进一步说,若是值得阅读的好小说,小说家也肯定不会一味为满足读者的偏好或期待而创作。

AI产业曾被视为科技与资本的“下一个黄金矿山”。然而,多个迹象如今指向一些原本押注AI的风投资本在悄然转向,AI热潮或正经历第一次真正的挑战。根据统计数据,虽然与AI或机器学习相关的投融资金额仍然在高位,但整体创业生态已出现“量缩”趋势:交易数量减少,只不过资本也因此倾向集中押注少数科技巨头或大项目上。

在许多会议上与访谈中,一些意见领袖如今更积极提出AI产业的风险与误区。在刚过去的全球深度报道大会上,以报道AI及社会影响著称的记者、《AI帝国》(Empire of AI)作者郝珂灵(Karen Hao)分享说,AI具备潜在的变革性应用,但这些领域却长期缺乏投资,因为资本几乎全部押在大语言模型(LLM)上,而收益和社会价值仍不明朗。不过,令人欣慰的是,“船舵仍可转向”,她观察到在LLM方面,一些投资者已开始谨慎撤资。

在吉隆坡的这场会议上,菲律宾独立新闻调查机构Rappler创办人玛丽亚·雷萨(Maria Ressa)也指出,科技产业长期凸显AI能解决人类所有问题的角色,但对她来说,这不过是营销术语的包装。现实中,AI与监控模式、对人类自主性的侵蚀以及数码殖民主义紧密相连。她强调,新闻机构应跳脱互相竞争的模式,在事实之战中站在同一边,承担监督与制衡的责任。

比起以往,探寻“人”的本质在今天的语境下仿佛有了某种革命意义。我们不仅要拷问,以AI为轴心的时代,每个人应该做些什么,也应督促政府是否有更深一层地思考,AI在社会中与职场上扮演的角色。它是否仅复述科技巨头的叙事,或真正对AI产业进行审视与监管?AI产业称霸并非历史宿命,它挑战我们理解自身的方式,我们也应继续思考它应以何种形式继续存在。

作者是媒体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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