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国:正视美国“保守民族主义”与区域进攻性

伴随着美国总统特朗普的崛起和特朗普主义的政策实践,世界格局正发生自二战结束以后最深刻的转型。由于特朗普在三次竞选中前所未有地一再诉诸美国底层被精英政治遗忘的疏离感,呼吁要揭露“深层政府“,以及“抽干华盛顿沼泽“,并成功煽动2020年初的国会山暴动,誓言要把制造业带回美国,因此美国政治的观察者基本上都以“民粹主义”来界定当下美国政治的特征,在中文学术界,也出现一批研究美国民粹主义起源和社会基础的实证性论文。

其中一项使用大量数据资料和回归分析的社会科学研究最终证明,特朗普支持者的心理动因,大部分来自经济和认同等几方面的危机感,尤其是身份危机感。但是,笔者认为,尽管对美国民粹主义的关注极大拓展了美国研究的视野,使得人们从过去聚焦高层精英政治和政策制定,转向关注社会心态和底层政治价值观及其对政策的形塑,但民粹主义本身作为一个分析框架,却难以完全解释当下的美国政治。

一个显著例子是:笔者一位学界友人,复旦大学赵明昊教授曾经非常深入和细致地揭示美国保守民粹主义的兴起及其影响,但在近期的一篇新论中,他准确地指出,“在西半球事务上,特朗普政府想要的是‘扩张’”,因为“特朗普并不是孤立主义者”,而是具有强烈的进攻性。假如把同一作者的两个判断结合起来,似乎存在一些令人困惑的脱节之处:假如特朗普的优先选项是满足底层诉求,复兴国内制造业,并以此来“让美国重新伟大”,那么其全面战略收缩和专注国内事务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但这样一来,就无法解释特朗普政权何以存在对格陵兰岛的野心,对巴拿马运河的觊觎,对加拿大的“兴趣”,以及对委内瑞拉的强势出击,即赵赵明昊指出而笔者也赞同的“进攻性”的一面。

笔者认为,内转和进攻貌似矛盾的并存,仍然只能以“美国民族主义”来解释。这种民族主义,一方面具有早就被分析多次的诸多“本土”特性,如白人至上、基督教原教旨主义、男权主义、绝对持枪权、排斥移民等(在文化意义上可以称为“保守民族主义”),但另一方面具有明显的区域扩张特点。在全球的相对战略收缩的同时,特朗普在西半球似乎变得更加咄咄逼人,甚至形成旨在复刻当年门罗主义的所谓的“唐罗主义”(Donroe Doctrine),即带有区域霸权特征的“民族帝国主义”。

在笔者看来,其共同目标都是为了维系美国这个民族国家的对内文化特质和对外霸权和利益,即是说,终极目标都是民族主义的,在当下美国,这个目标就是美国民族主义,最直白的表述就是“让美国再次伟大”。

民粹主义大致是一种以“纯洁的人民”与“腐败的精英”之间的二元对立为核心,主张政治应完全反映人民意志,并在方法上直接面向底层民众进行呼吁的策略。在美国早期历史上,第七任总统杰克逊就是美国民粹主义的代表人物,特征是挑战精英,直接诉诸民众,绝对相信“人多就有理”这一简单逻辑,而现在的美国民主党早在1828年建立之时,就明确支持民粹主义者杰克逊。

应对中国崛起 两党基本趋同

但在当下美国,由于20世纪以降左翼思想及后现代思潮的冲击,以及全球化的政治经济场景,民主党的政治愿景已经不再是传统的美国国内“民粹—大众”取向,而转为偏向支持多元化、族群平等以及全球化和环保,形式上隶属共和党的特朗普,反而看起来很像早期民主党的民粹主义风格,这也是美国政治在历史演进中的一种吊诡。

但美国的对外政策,特别是当下应对中国崛起挑战时,共和党和民主党基本趋同,这仍然说明,是美国的“民族主义”把它们连接在了一起。毕竟,在制造假想敌、维护美国利益这一点上,底层和精英并没有根本冲突。

特朗普真正要解决的,绝不是贫困底层的生计和发展,而是为了美国这个国家的强大,以便扩大财力,集中精力应对中国的挑战。事实上,关税战导致美国农民的农产品出口受阻,进口商品价格上涨,民众并未受益,而中国的外贸顺差反而再创新高。但为了强国和维持霸权这个民族主义目标,他也决心修复美国在西半球,特别是中南美洲的宰制地位,并兼及加拿大和格陵兰,因为他不可能没有意识到中国正在中南美洲和北极圈扩张影响力的事实。然而,这一切和底层民众的诉求,他们在道德意义上是否“纯洁”,以及他们与精英阶层的疏离毫无关系。

以民族主义为终极目标,对内搅动起大量保守本土民族主义的因子,对外则呈现具有区域霸权性质的进攻性(唐罗主义),而仅以民粹主义作为竞选策略,是今天美国的主流政治实质,也是分析美国最具有解释力的框架。已故的哈佛大学著名汉学家史华慈(Benjamin Schwartz)早在1978年就曾准确地指出,在美国,民族主义这种“宗教”和把民族主义与受到良好引导的民众结合起来的信念从未消失。政治理论家亨廷顿更以2004年出版的《我们是谁:美国的国家认同危机》(Who Are We? The Challenges to America’s National Identity)一书进一步提醒人们,美国民族主义的核心是重建欧裔白人新教传统为核心的美国文化价值观。时至今日,我们也可以说,美国的全球主义退潮以后,民族主义越来越强烈,值得引起比民粹主义更多的关注。

作者是美国阿勒格尼学院历史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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