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印度尼西亚总统都会公布被追封为“国家英雄”的人士名单。自此程序启动以来，已有216位男性和18位女性获此殊荣，当中包括印尼首任总统苏卡诺和副总统穆罕默德哈达（Mohammad Hatta）。今年11月10日，又有10个名字获列入名单，其中一人引发了激烈的支持与反对争论。此人便是苏哈多，他是1967年至1998年间的印尼总统，以及自1965年以来的实际统治者。
1998年5月，苏哈多在至少10年、尤其是在1996年至1998年间的大规模民众抗议后，被迫辞职。这些抗议活动由不同群体组成，包括主要响应地下人民民主党（People’s Democratic Party）行动号召的无组织民众，以及由前总统苏卡诺女儿美加华蒂领导的印尼斗争派民主党（PDIP）所召集的群众。在PDIP与苏哈多政府的冲突中，PDIP位于雅加达的总部曾一度遭到亲政府暴徒和警察的袭击，造成人命伤亡。
追封一位因民众抗议而被迫下台的总统为国家英雄，注定会是一个备受争议的决定。事实上，早在今年初传出提名授予苏哈多国家英雄称号的消息时，反对声浪立即四起。2008年去世的苏哈多于2010年和2015年也曾被提名，但当时认为“为时尚早”而落选。自今年6月起，针对提名的批评不断升级，人权组织以及包括学者和著名宗教人士在内的广泛民间社会代表纷纷发声反对。在主流媒体中，像《时代》（Tempo）杂志和《雅加达邮报》等也强烈反对这一提议。
大屠杀估计人数或多达300万
反对意见的核心是，苏哈多在1965年上台时，被指控犯下大规模侵犯人权罪行，甚至下令大规模屠杀，彻底粉碎所有支持苏卡诺总统的势力（其中大部分来自印尼共产党（PKI）和印尼民族党（PNI））。对印尼共产党和苏卡诺支持者的大屠杀人数，估计介于50万至300万。300万这个数字是由萨尔沃·埃迪中将（Lt Gen Sarwo Edhie）提供的，他是针对印尼共产党的关键军事领导人。他也在今年11月10日被授予国家英雄称号。除了大屠杀，反对者也聚焦于苏哈多统治下的腐败指控，包括其家族的腐败，以及政治压迫的程度。
几乎整个民间社会反对苏哈多被宣布为国家英雄的呼声，现在已演变为要求撤销这一决定的多项诉求。
反对声浪的其中一股重要力量，来自PDIP本身。鉴于苏哈多上台涉及将苏卡诺总统软禁至死，并对苏卡诺及追随者发起大规模抹黑宣传，自称追随苏卡诺的PDIP，势必会感到不满。此外，1996年至1998年间，苏哈多政府曾全力以赴，试图罢免在印尼民主党（PDI）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为主席的美加华蒂，这是另一个主要的不满源头。而且，如上所述，这还涉及对美加华蒂的PDI总部的实体袭击和一些支持者的绑架。将苏哈多提升为“国家英雄”的地位，只会起到挑衅的作用。
毫无疑问，政府对争议的程度心知肚明。批评早在今年初就已出现。政府似乎采取了一种试图平衡这一决定的策略，将两名在苏哈多时期与批评、反对和受害者有关的人物也封为国家英雄。前总统瓦希德（Abdurrahman Wahid，人称“古斯都”（Gus Dur）），作为印尼精英阶层中一贯的苏哈多批评者，并被视为民主的象征，也被授予国家英雄称号。当然，工人运动积极分子玛茜娜（Marsinah）也获此殊荣，她在苏哈多时期曾被军方人员拘禁、强奸和折磨。一些工会曾呼吁选她。如果政府认为此类授勋能让批评者满意，认为各方都得到认可，那么这种判断似乎是错误的，因为反对声浪一直持续不减。
事实上，对PDIP及所有苏卡诺支持者的挑衅，已在病毒式传播的层面上，重新点燃围绕苏卡诺和苏哈多两位政治人物的论战。当然，此类比较在印尼一直存在，但自半个多世纪前的1960年代以来，从未在全国引发如此显著的关注。目前尚不清楚这次挑衅是否蓄意为之，希望重新引发旧的论战，还是更多地是一种无心之失。如果这场论战没有平息，印尼的整个意识形态生活可能会因此改变。
或启动意识形态版图转变
尽管学者、记者和人权活动分子都直言不讳，但PDIP的人物回应得最为激进。PDIP的卫生事务首席发言人丽贝卡·吉普塔宁（RibkaTjiptaning）抨击苏哈多策划夺取数百万条人命的谋杀，同时自豪地宣称自己是印尼共产党成员的女儿。PDIP秘书长哈斯托（Hasto Kristiyanto）多次抨击这项决定，明确表明在他眼中苏哈多并非英雄。PDIP的知识分子，如国会议员邦尼·特里亚纳（Bonnie Triyana）和美加华蒂研究所所长希尔马尔·法里德（Hilmar Farid），也强烈表达了相同的看法。
美加华蒂本人虽然保持克制，未直接点名苏哈多，但于11月1日说：“若想立某人为英雄，务必谨慎。切勿操之过急。若是邦卡诺（Bung Karno，苏卡诺的昵称），那当然是英雄。”PDIP的反对立场，包括美加华蒂的这项及其他言论，引来了最猛烈的反击，从人身攻击美加华蒂不感谢苏哈多“善待”她父亲的所谓恩情，到直接或间接指控她是“共产主义者”——这在印尼官方意识形态中仍是一个致命的禁忌词。双方的你来我往在社交媒体上迅速传播开来，至今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
围绕苏哈多与苏卡诺——这两个代表印尼对立愿景的关键议题，以及众多民间社会知识分子的参与，这种迅速传播的论战氛围，可能意味着印尼的意识形态版图将发生改变。鉴于它在社交媒体上的高关注度，青年群体也密切关注。在11月10日之后的几天里，相关社媒帖文的浏览量超过400万次，支持和反对的声音各占一半。也许这场论战会平息，但考虑到过去几年的学生示威、异议知识分子日益直言不讳，以及PDIP的公共身份基础受到攻击，政府的决定更有可能重新启动一场（即使是渐进的）印尼意识形态版图的转变。在今年万隆会议70周年之际，对苏卡诺在1955年亚非万隆会议中作用的深入讨论，也推动了他的思想传播，而印尼政府基本对此置之不理。
作者Max Lane（前译麦思·仁尔）是新加坡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访问资深研究员
黄金顺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