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曦泽:全球秩序呼唤3.0版

当今世界,科技迅速进步,财富快速增长,各国本可和平共处,但大国关系日趋紧张,地区冲突日益频繁,竟是为何?我有个基本判断:人类已经进入第三次大变局,但人类的认知,尤其是大国的认知仍滞留在传统时代,导致认知逻辑和事实逻辑的脱节,全球正陷入“晚清时代2.0版”(《全球正陷入晚清时代2.0版本》,《联合早报》2023年11月13日)。其实,稍加分析便可发现,全球秩序已经具备迈上更高阶段(即3.0版)的现实条件,但目前仍停留在2.0版,主要原因是认知滞后。为什么会有1.0、2.0和3.0三个版本?先考察全球秩序的历史版本。

丛林法则:全球秩序1.0版

二战以前,全球秩序处于1.0版本,基本特征可概括为丛林法则。大航海之后西方崛起,全球殖民与征伐。非西方世界,包括庞大而古老的印、奥斯曼帝国、中华帝国等都被迫卷入新的世界秩序,而它们自以为荣的传统却遭到瓦解。

在这一全球史的形成过程中,西方列强虽然比蒙古帝国文明,但也不乏弱肉强食的野蛮行为。一方面,“自由、平等、博爱”等现代理念逐渐形成;另一方面,当统治阶级利益受到威胁时,却毫不犹豫地抛弃所宣扬的“自由、平等、博爱”,代之以“步兵、骑兵、炮兵”,尤其在国际层面。于是,反侵略、反殖民成为非西方世界的重大民族主义诉求,其中最重要者便是苏联的建立。苏联模式完全是英美模式的对立版本:计划—市场;专制—民主;人治—法治;管制—自由。

在这个1.0版本中,西方列强对外扩张,列强之间相互斗争,导致两次世界大战,全球生灵涂炭,损失惨重。二战后,一批摆脱西方侵略和殖民的国家独立,并涌现出一批效仿苏联模式的国家。

弱度法理:全球秩序2.0版

二战后,美国主导建立了新的全球秩序,即2.0版,并以联合国为主要的国际秩序维护机构。2.0版的基本特征可以概括为弱度法理。当然,应区分美苏两个阵营。美国阵营大体上遵循商业逻辑和法治理念,建立了弱度法理秩序,形成相对良性秩序和共同繁荣。苏联阵营的秩序则相对糟糕,未能形成良性经济循环,人民生活水平较低,而且霸权主义行径较多。

二战后全球经济大发展。许多论者将其归因于二战后的全球化,其实这只是表象。全球化未必带来繁荣与和平,也可能导致战争。两次世界大战都跟全球化引发的国际冲突相关。实际上,二战后的繁荣与和平根本原因在于,随着交通、通讯等技术的发展,财富生产日益超越领土限制,各国通过国际贸易就能获取财富。就繁荣与和平的关系而言,虽然二者相互促进,但主要是繁荣促进和平。而战争的核心目的就是获取财富。既然通过贸易就能发财,战争的必要性就大幅降低,相应地,领土争夺与地缘控制的重要性也大幅降低。于是,人类进入后领土后地缘时代。这是新加坡、韩国等小国通过国际贸易成为发达国家的关键原因,也是中国大发展的重要原因。例如,很难想象,在二战前,巴西、澳大利亚的矿石能够大规模运到中国进行生产。(《二战后长期和平发展源于观念改变》,《联合早报》2023年9月18日)

在联合国框架下,不少国际冲突被遏制,全球秩序总体和平。当然,这个秩序还很不完善,还存在“小国有罪,大国致讨”(《左传·襄公十一年》),但大国有罪,却无可奈何的情形。无论美国还是苏联,都有很不讲理但他国无可奈何的情况。因此,全球秩序2.0版本只能算弱度法理秩序。不过,没有比较就没有差异,也就没有优劣和进步。相较而言,美国更讲法理,更讲信用,更遵循商业原则,所以美国阵营的生命力更为强大,并最终赢得美苏争霸的胜利。

超越传统:开创全球秩序3.0版

无论是1.0还是2.0版,都有一基础始终不变,即领土和地缘,其核心观念是:对于国家生存和国际竞争,领土和地缘是极端重要的核心因素。这种观念属于价值判断,其形成根据人类对领土与地缘价值的认识。因此,全球秩序始终围绕领土占有和地缘控制展开,区别仅在于竞争方式的不同,或弱肉强食,或弱度法理。

但实际上,全球秩序的基础已然改变,只不过这种事实逻辑尚未形成主流认知逻辑,导致当今世界不必要的紧张局势。这一基础变化的核心是:技术进步使领土与地缘的价值相对下降。随着科技进步及相应的财富生产超越领土限制,虽然领土和地缘仍然重要,但重要性在下降,人类已进入后领土后地缘时代。在财富生产方面,前文已论。在军事方面,从海湾战争到俄乌战争,越来越强的信号表明:后领土后地缘时代已经降临。

若不考虑道义因素,从古代到二战之前的种种领土侵占与地缘控制行为,都比当今俄罗斯攻打乌克兰和北约东扩更理性,也更值得,因为在前一种情况中,不管主动攻击方是否会胜利,战争目标(土地与地缘)的相对价值都是巨大的,而在当今,战争目标的相对价值已经大幅降低。此犹如,古代因缺乏天然气、电力、太阳能等加热能源,农户之间可能为争夺一根柴火而打架。在今天,天然气、石油、太阳能等已成为主要加热能源且价格便宜,农户之间还有必要为争夺一根柴火而打架吗?没必要。但是,非常遗憾,当前全世界都囿于陈旧的观念,主要大国仍围绕那根“柴火”愚蠢地争吵甚至打仗。在这意义上讲,在受落后观念驱动的俄乌战争中,没有一方是无辜的,全世界都陷入认知逻辑与事实逻辑脱节的错误,从而导致灾难,而大国的错误尤甚。(《后领土后地缘时代与俄乌战争的愚蠢——俄乌战争沉思录之五》,《联合早报》2023年6月6日)

既然人类已进入后领土后地缘时代,传统的战争逻辑是否也应随之改变?战争的核心目标本是财富。既然存在比战争更有效的财富获取方式,就意味着战争的工具价值越来越低,且道义成本越来越高,那么,为什么还要战争(指传统热战)?这不是乌托邦和平主义,而是理性的论证——大变局时代的确可以消灭战争(《评莫迪“这不是战争的时代”——大变局沉思录之三》,《联合早报》2024年3月15日)。在技术进步和贸易对财富生产的贡献日益显著的今天,若有国家仍固守传统领土与地缘观念,试图通过战争争夺领土与控制地缘以攫取财富,此种恶劣已非贪婪可形容,而是愚蠢。

因此,人类最大的恶不是贪婪,而是愚蠢。善于贪婪者追求利益最大化,而当今人类内部的斗争,从短期看,可能有赢家,但从中长期看,没有赢家,甚至共输。我们必须明白,当今全球已深度关联,许多危机都是全球性的,若无全球尤其是大国合作,危机失控是大概率事件,甚至人类毁灭。在这个意义上,人类真是命运共同体。因此,各国,尤其是大国,是否应当摈弃传统的基于领土争夺和地缘控制的竞争观念,走向合作,共同开创全球秩序3.0版?

全球秩序3.0版的必要特征包括强度法理,全球重大公共议题约束强化。后者主要针对全球风险控制和利益再分配,而风险控制则是重中之重。有时我想,如果存在上帝创造人类,他究竟想干什么?我猜他想做个实验:人类是否能真正和平的长久相处?这正是中国的大同理想、康德的永久和平论等试图解决的问题。但不知越来越智能的人类,是否有智慧解决这个问题?

作者是四川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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