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新加坡俨然成了全球财富迁徙的代名词，单一家族理财办公室数目，在五年内增近10倍达2000家。然而，几宗跨境洗钱案（包括福建帮、太子集团）后，让人不禁质疑：这些以“耐心资本”著称的家办，到底能为新加坡带来什么？
重质不重量，新加坡家办生态圈当下须认真回答三个问题：谁留下来？怎么管好？能贡献什么？
全球地缘政治与监管环境变化，推动欧美和大中华家族的资金不断流入本地。然而，少数家办被用作洗钱载体，动摇新加坡“可信赖财富中心”的根基。
对此，新加坡金融管理局的回应十分清晰：不泼冷水，而是提高门槛，释放“零容忍”信号，包括收紧税务优惠审核、强化资金来源及“了解你的客户”（know your customer，简称KYC）核查、运营实质审计、把家办纳入反洗钱与反恐融资框架、撤销问题家办的优惠等，力求在开放和收紧之间取得平衡。
凭心而论，涉及不当行为的家办占整体不到1%，但在公众舆论眼中，一颗老鼠屎可以坏了一锅粥。然而要把关质量，不能单靠监管政策力度，作为一个数目不断增长的金融群体，家办本身也要做好功课、提高治理，才能长远走下去。
家办资源有限 如何抓好治理
然而要求提高治理，从实操角度，不少家办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对一般人来说，“家族理财办公室”听起来气派十足，但事实上，大部分家办的规模属于微型企业，团队零星两三人，既要管家族财税，又要理全球资产，日常琐事牵绊，与大型金融机构相比，市场话语权与合规资源都极其有限。
不少小型家办坦言：“我们当然想机构化、合规，但有没有一条承受得起的路可以走？”
在我看来，至少有两项是家办可以优先做到的。
首先，把“为什么要设立家办”写清楚。许多本地家族已投资理财多年，节税也非首要考量，当它们看到市场上一窝蜂的家办设立潮，不禁困惑：设立家办到底有什么好处，能达成什么目标？
一份简单的家族使命说明书，能减少很多内耗。出钱出力设家办，到底为哪桩？分散投资、提高回报、保值、传承、还是创造社会影响力？家族的风险底线在哪里？家族成员与职业经理人如何分工？
一份写得清楚、定期更新的家族章程，往往比复杂的投资策略，更能满足家族长期目标，有助识别并管理风险。
章程的内容也无须高大上。我听过一个真实故事。一个台湾家族设立家办，主要是确保后代子孙能继续维系感情。老爷爷过世后，家办按吩咐把每年分红日定在清明节，规定全球各地的子孙回台扫墓，完毕后拍张大合照，按照片派钱——在场有份，不在场者则不好意思，明年再来。老爷爷的办法最终被证实十分有效，子孙每年乖乖回台拿钱，一来一往，亲戚间就熟络了。
其次，建立一套最低可行的作业流程和基础设施。
家办不可能自建银行级系统，但至少可在日常作业上建立一个能定期复盘的标准流程：对高风险或高额交易有“第二双眼睛”、重要决策要上报至委员会并书面记录表决、基础KYC和其他核查则使用外部工具和供应商支持。这不仅仅为了“打钩”，而是把关键环节做到有据可查。
然而，现实更棘手的一点，是很多家办连自己的整体资产状况都看不清。庞大的资产分散在多家机构：银行账户、另类投资、基金经理、海外房产、数码货币钱包等各自为政，只能靠人手Excel拼凑，不但费时费力，也有潜在人为失误的风险。
一位家族二代对我说，她是通过第三方总汇资产报表才发现，家族有一处投资组合的杠杆被提高三倍，抵押的却是共同资产，“等于大家在不知情下替一个人承担市场风险”。
理论上，市场上众多资产汇总和组合报告第三方系统，可自动对接多家金融机构平台，并整合托管资产账目内容。但对小型家办来说，这些工具门槛和收费往往偏高，供应商偏向服务大客户（银行），客制化意愿和能力有限。因此，家办一边被要求提高透明度，一边却连“看清自己账本”的工具成本都难以负担。
另一名家办总监告诉我：“我们与好几家供应商谈了半天，（它们）嫌生意小、需求复杂，不肯帮我们对接对冲基金API（编按：应用程序编程接口，是一套规则，允许不同的软件程序之间相互通信、交换数据和功能），最终不了了之，用预算请了个安娣手动整理。”
我认为，这或许是政策可发力的空间。新加坡一向倡导企业数码转型、重视公共基础设施，是否可考虑牵头推动业界合作，探索一种“共享服务”模式，包括：
一、政府可认证几家资产汇总与报表服务供应商
二、业界一同设计面向家办的基本账户与资产汇总配套
三、家办可按规模和用途付费，享有分级收费或适度补贴
在此模式下，受监管的专业机构可负责数据汇总，以统一格式输出报表，家办则得以在信息保密的情况下享受成本效益，满足最基本的理账需求，也方便它们与银行、审计和税务对接。与此同时，也为本地金融科技公司开辟一个定义清晰、增长潜力高的新客群。
若推行顺利，则可更进一步，探讨把开户、交易、审计、税务申报等功能串联起来形成闭环，帮助家办在不牺牲效率的前提下，满足监管和合作伙伴的要求，也能让家办员工把时间花在提升技能而非简单繁琐的事务上。
超越就业与税收：家办可成影响力载体
坊间常把家办与“富豪涌入”“房价上涨”等负面印象联想在一起。这几千个家办带动本地金融业和周边专业服务（税务、法律、公司秘书、信托、房产经纪等）的就业，有利本地资管中心的长远发展，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家办对新加坡社会的贡献若只停留在“多了一些高端客户”“增加税收”的层面，则未免太可惜。
近一两年我看到一个趋势，一些家族开始投向慈善、影响力或可持续投资领域，并愿意担任“第一损失资金”（first-loss capital），以吸引其他商业资本跟进，促成一些项目或科技研发的启动。例如，曹宝记家族今年9月主办影响力周，邀请数千名商界、公益界及慈善界人士参与，不少与会家办就公开表示肯抛砖引玉。
有位家族二代告诉我：“家族的第一个1亿美元，我们投资很保守，主要是守富；但在那之上，风险胃口就高了，愿意拿出一部分去试错。与其拼一两个百分点的超额回报，不如做几个能被复制的影响力案例。”
另一位则说，由于家族生意业务包括棕榈油，因此向来就对新能源项目特别有感，投下手时也毫不犹豫。
诚然，与须对上级/股东负责而处处精打细算的机构投资者相比，家族拥有多代时间和视角，投资期限可以非常长，对一些个人认为有意义的投资主题，也不那么计较短期回报。
对它们来说，影响力投资并非理想主义，而是一种合理的资产配置：用少部分资金承担短期不确定性，为家族换取长远的更高社会与声誉回报。
不论是气候变迁、可持续性能源、医疗及人道主义等领域的科技创新，社会或许需要这股非100%理性的资本力量支持和驱动，才能往更正面的方向走。
从欢迎资本到欢迎负责任的长期资本
回到开头的问题：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家族办公室？答案不是越多越好，也非关门谢客，而是欢迎那些愿意接受透明游戏规则、愿意提升治理，并愿意把部分资本投向长期社会价值的家办。
道理显而易见，但说易行难。若新加坡能继续完善治理与监管框架，让合规成本可预期、基础设施可负担，同时鼓励家族在影响力投资和公益创新上探索，家办就有机会从财富避风港，转型为社会创新实验室。
你我的视角也要改变。当我们从八卦今年又多了几个富豪、买了哪些豪宅名车，转而关心这些家办在10年20年后，能为社会留下什么，这样，新加坡家办生态，才算真正走进重质不重量的新阶段。
作者是本地家办从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