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犹豫要不要写小梅根。如今情绪稍微沉淀，应该可以写点感想。
因为职业的关系，每天呼吸着新闻，但绝大多数，看了、处理了，也就忘了，可是梅根之死不会。
也许因为情节太超过、读了特别生气，也许是社媒议论的铺天盖地，以及后续引发的儿童保护业界的大地震，包括国会辩论、部长道歉、失职者被惩处，到最后是一份我称为“梅根报告”的建议书的出炉……
我甚至还记得四岁小女孩的真正名字：江雨惠。因为在讨论早报社论时，特别提醒执笔人，要写出原名，以示对逝者的尊重。早报关于梅根事件的社论，共有两篇，对于一桩法庭或社会类新闻来说，是挺罕见的。
千万别放过恶人
在给同事上编辑课时，这个案例成了材料之一。如用今年2月底法庭审理时的报道，跟学员强调，打题的重点不好再重复五年多前被揭发时的“铁桶烧尸弃尸”了，毕竟案情显示太多残忍、无人性的新细节，比如让小女孩睡阳台的花槽；逼吃垃圾桶的食物；剃光头不让穿衣；母亲男友一拳就让她致命；女孩临死喊痛时，母亲不管照吸毒……这些才是新的点，并且选择很多。
技术以外，上课时还探讨新闻这份职业的正义感问题。其实很多罪犯，是不怕进出牢房、睡草席、失去自由的。但会忌讳照片见报和被永久放上网，因为这在一定程度上等于“社会死亡”，所以上庭时总要戴墨镜口罩鸭舌帽，遮遮掩掩的。媒体人其实就是另类法官，可以决定要不要施予额外“刑罚”——也就是决定放不放照片，放的话要多大、多显著。这种“法外惩戒”，很难对外明说，也有人或许不认同，但却真实存在，因为裁量权天天都自动交到媒体人的手上，它不根据法条（当然更不应该看“有没有版位”），多数情况下凭的是心中的一把道德的尺，以及情理的拿捏和判断力的高下。
以这则梅根虐死案的审讯报道来说，各家媒体都登了梅根、她母亲和女友的照片，唯独没有主角——男友凶手的庐山真面目。我在审版时，找空档在HardwareZone的“梅根”论坛，花了整一个多小时搜了几百则留言，还是一无所获。问了摄影同事，都说一直都没有，我说你们尝试吧，迟早会用上的，说在社媒时代，找不到很不可思议。但到4月3日案件下判日，照片仍然没有着落，正苦恼时，同事说Mothership竟然有了。我不知他们怎么挖到的，但必须说，这一千零一张，加码伸张了正义，也保住我们媒体人的颜面！
梅根运气太差 最终劫数难逃
梅根之死，何以让人特别难受、惋惜？其中一个缘由，是她从2019年2月开始，受凌虐至少长达一年，却一关又一关，始终没人及时发现，要嘛就是发现了没有干预，或无效干预。总之，重新回看，整个体系是失能的，直到悲剧发生。
就以伤势来说，她的胸部、双手、其中几根手指、从脊柱到腰部两侧、臀部、一条大腿、膝盖、脚底、整个额头、左脸颊、右下巴、左耳、嘴唇，都有不是烧伤，就是抓伤、红肿、瘀伤、抓痕，且都拍了照，呈给管理幼教班的社服机构。我刻意长长列出这么一大串，是要说明，她全身都是伤啊，你我普通人一看都能猜出是受虐，不可能是意外或“纪律处罚过当”的结果，但社服的前线人员竟然都这么认定，而没有升级警觉。
类似的轻忽、不作为、照章办事、自扫门前雪、得过且过，也出现在之后的各个下游环节，显示出专业训练的不足，或者心态上的麻木，又或者两者都有，失职的程度让不少人惊讶、直摇头。
儿童看护体制的不给力，没能提供守护，只是其一，还有一连串的不幸，像九星连珠般，都在梅根身上凑齐了——就连冠病疫情，都在不该发生的时候发生，以致负责寻找梅根、联系她母亲的调查警员，在尝试两周没结果后，被指派去防疫，调查也就不了了之。
当然还有她不堪的原生家庭以及生长环境，其中最具腐蚀性的，是两个和她血脉最亲，把她带到世上的人，本身就问题一大堆，完全没有尽到责任！
我们可以怪罪整个体系，或者梅根那个已彻底丧失机能的家庭，但在她的整个命运图景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最大的一片阴暗。没错，就是毒品。
梅根的生父、生母，然后生母的男友、女友，几乎所有围绕着她的人都吸毒甚至贩毒！可以想象，这个脆弱的小生命，生存空间是多么的凶险，对于各种形式的祸害，根本无处躲闪，更无力回击。
毒品是罪魁祸首 受害者千千万万
有些人认为：吸毒、嗑药是没有受害者的罪行，所有的“愉悦”，以及最终的受罚甚至毁灭，都止于当事人，但这点大错特错了。
我没有本地数据，但美国关于毒品和犯罪关联性的研究相当多，例如在美国巴尔的摩，吸毒者的犯罪天数，比普通人多六倍；各种类型的犯罪率是普通人的三四倍。在整个美国，被捕前一个月内吸食过冰毒的人，犯下谋杀罪的可能性，几乎是普通人的九倍！以上是我随手从内政部的内政群英期刊（2020年1月）摘取的数据，其他主要国家，情况大致如此。总之，毒品的背后，隐藏着超乎想象的社会成本。
以孩童来说，因为“毒”害，而来不及长大的，不只有梅根。以下的三例，时间点都在这20年间，也都被广为报道，国人或许还有印象：
一、发生在2006年，年仅两岁的Nonoi，被吸毒的继父溺死在水中后，藏尸他处，令人发指的是，Nonoi生前，还多次被性侵犯。
二、Umaisyah，也是才两岁多的女童。她在振瑞路的租赁组屋中，被瘾君子生父打死，尸块放在铁锅里煮成焦，案发那年是2014，但多年后才被揭发。
三、大巴窑5岁男童XXX（法庭为保护家中其他孩子，禁止媒体公布名字）。2016年，他被长期吸食冰毒的父母用滚水烫伤全身，最后死在医院。男童生前多次被关在猫笼中。
这之后三年多，就轮到梅根了。真不知这些加害者，是本性原本就凶残，还是在毒品的作用下才丧尽天良，大概是两者加乘吧。
可以肯定，在我们社会的各个角落，还有很多不为人知，正在受到伤害的幼童。他们还不至于丢命，但都活在一个无爱、无助，不安全和没有欢笑的世界之中。因为执法者不可能逮捕所有的瘾君子，把他们全都送去监狱或戒毒中心；也因为我们是开放型经济体，毒品之恶，不可能完全被堵在国门之外，而会一直存在、滋生、变种、时而还会占据上风，总之战争远未停息。
也别忘了，还有一个更大的受害者群体：父母。当子女深陷毒海，走上自毁前程之路，内心打击必然是巨大的。我不知大家是否看过早报网站上的这么一个视频：儿子发毒疯，爬上组屋窗口就要跳下，母亲死命抓住他身子……这一过程取自监控录像，它比任何的文字描述都更震撼且充满戏剧张力，也绝对是对毒害最真实、最撕心裂肺的控诉。
所以每年配合联合国6月26日的国际禁毒日，我们都会先在5月份筹办“毒品受害者纪念日”（Drug Victims Remembrance Day）系列活动，用以纪念和支持因毒品和嗜毒者受到伤害的万千无辜者，也再一次警醒国人毒品的危害。
须全村人集体发力 才可避免悲剧重演
梅根的故事，今后还会被述说，也许带着各种愧疚，就如同仍然有人会记得Nonoi、Umaisyah，以及大巴窑男童XXX。
已时隔五年，如果没遇害，梅根现在应该上小四班级了。但就算躲得过当年的劫数，她的这一段童年，大概率也会很坎坷，很不快乐。看着照片上稚嫩的脸，我也在想，一个四岁孩子，有尊严的概念吗？我是完全记不起自己4岁以前的任何事了，但我倾向于相信有的，因此认为，她离开时，除了痛和恐惧，必定还体会到尊严的被践踏。
但愿梅根是最后的一个。也许有了这一次响亮的警钟，加上《梅根报告》里七点建议的落实，能把漏洞补上，让资源、执行力等等全面获得提升，整个体系在应对上更专业、更“游刃有余”。真如此的话，那将是所有人都乐见的正向发展。就算做不到完全不再发生，只要各个层级的个案都少了，也值得告慰。
但就好比非洲谚语说的“养育孩子要靠一整个村子”，“保护”孩子也一样，须要集体的参与和发力。邻居、教师、公众，察觉不妥时，都应该立马关切、勇于举报。还有就是，在对抗毒品，尤其是认知的这条战线上，提供有力的声援和引导，比如告诉自己的孩子，毒品千万碰不得。毕竟，毒品越泛滥，受害的孩童就越多。打击毒品和守护好他们，在相当程度上，是成败、荣辱与共的。
为了孩子，以及他们的明天，全村的人，不能认输啊。
作者是《联合早报》编务顾问、全国防止嗜毒理事会理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