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繁华乌节路不远的欧思礼路38号，乍一看似乎毫不起眼，然而这座建于殖民地时代的单层独立式洋房的地址，是新加坡一处为数不多能让大家对其代表意义引起共鸣的地方。新加坡当代政治总设计师、建国总理李光耀，曾经在此度过超过半个世纪的时光。自从他于2015年逝世以后，这栋房子的命运成为人们关心的焦点，还有待历史遗产保留方案与家庭意见分歧相关的沟通讨论结果来决定：它是否应该成为保存的历史古迹，或是按照李光耀的遗愿将之拆除？
政府于今年11月3日公布，欧思礼路38号“具有重大历史和国家意义”并有意将它列为国家古迹。这项计划自然引起人民提出不同观点与看法，有人表示欢迎，因为这个决定符合纪念新加坡从殖民地独立的历史意义，也有人提出私有住宅是否该转变成公共产业，或者计划是否符合屋子主人原来的意愿。这些讨论不单只在行政与情感的层面，也反映本地正在成熟中的公民论述、一个社会对自身历史讨论权力与意愿的表达，以及关于纪念与追悼的政治叙事等。因此，这栋住宅的意义已经超出与已故建国总理本人及其相关的事物，它是留存下来的珍贵建筑遗产，讲述新加坡所经历的一段从动荡的反殖民到觉醒的年代；它同时也是一个在当时独立建国条件还没得到肯定的情况下，所诞生的新国家的历史见证。
这座于19世纪建在斜坡上的朴素端庄单层房子（斜坡下方后部是其双层的部分），采用英印风格平房（Anglo Indian bungalow）设计，是现今在欧思礼路上仅存的例子。为适应热带地区的气候条件而设计的元素，包括高坡度的陶瓦斜屋顶、高天花板、百叶窗、悬挑的屋檐，以及宽阔的阳台等特色，朴素宁静的形态，与当年周边象征皇权与帝国威仪的壮观殖民地时期建筑物，比如总督府（今天的总统府）、前市政厅（后来的政府大厦）、高等法院（新加坡国家美术馆之部分）、皇后坊旧国会大厦（今天的亚洲文明博物馆）、维多利亚剧院与纪念堂以及邮政总局（富丽敦酒店），形成强烈的对比。1950年代，就在这栋朴素端庄的围墙里面，一种截然不同的政府管理理念酝酿成型，并向殖民地那些冠冕堂皇建筑所代表的威权，提出终极的挑战。
对东南亚许多国家而言，日本在二战期间的侵略行动，成为历史发展的重大转折点。殖民帝国因低估这支来自亚洲势不可挡的威胁而瓦解，西方无敌不可被打败的神话成为幻觉。这在亚洲有识之士与积极分子的心理上产生强烈的回响，唤起他们质疑西方统治合法性的信心。战后从越南、缅甸、马来亚到印度尼西亚整个区域，先后脱离西方殖民帝国的控制。新加坡也不例外，觉醒的一代在反殖民意识与革命热情的推波助澜下挑战帝国统治。生活在反殖民斗争氛围下，见证亚洲邻邦经历革命浪潮洗礼的许多马来亚人民，也期待摆脱贫困与压迫的新社会主义的到来。
李光耀在1950年从英国剑桥留学归来时，就是处在这样的政治氛围下开始执业当律师。他回到位于欧思礼路的住家，这是他在战后就租下来的房子，并在1965年购置于他名下，后来也成为他与夫人柯玉芝的婚房。时年26岁的律师，发现城市还留着受战火破坏的痕迹，面临食物短缺、失业率高企、工人与学生暴动，以及发生在1948年马来亚共产党反对帝国主义展开的武装斗争，社会处于动荡，人们对战后殖民地前途感到不安。战乱与在英国留学的经历，深刻地塑造这名年轻律师的人生观点，形成他坚定的反殖民主义信念，以及对政治权力的务实理解。文化、社区及青年部代部长梁振伟于今年11月6日在国会发表部长声明，提到建国总理的欧思礼路住家“很快成为积极活动分子和工运成员到来寻求法律意见的聚集地点”。这正是建立群众基础，接待有影响力人物，以及为将来政治谋划奠定根基的地方。
1950年代，新加坡的政治风暴来到可以预见结果的时刻，主要是殖民政府承诺推出新宪法，以及开始实际行动让它走向自治。1946年，殖民地政府将新加坡与马来亚联邦分开管理，新加坡成为直属英国的皇家殖民地，引起民众不满。为了纾缓民众情绪，曾分别在1948年及1951年推出两场有限选举。可是，殖民地官方仍过度保守，也没实际放开政治权力，结果效应欠佳。李光耀对当时各政党感到失望，尤其是像精英分子组成的、亲殖民地的新加坡进步党这样不认同他的治理理念的政党。于是，他召集一群受英文教育背景的同僚，包括吴庆瑞、杜进才、拉惹勒南和贝恩（K. M. Byrne），商议在即将推出的林德宪法下，组建一个新的以群众为基础的政治运动。当时这场会议就是在欧思礼路住家后方的底层召开。
由于地点相对隐蔽，不容易被殖民地政府监视，这里也称“欧思礼路地下层”（Oxley Road Underground）。团队逐渐扩大，包括受华文教育的工运领袖林清祥和方水双，以及前政治犯阿都·沙末·伊斯迈（Abdul Samad Ismail）与蒂凡那（Devan Nair）。参与这些秘密讨论的人士，许多在往后的新加坡政治舞台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诚如梁振伟所说，他们的讨论产生“影响深远以及重要的决策”。早期会议内容包括1954年成立人民行动党，开启他们成为新加坡执政党以及领导国家的建国之路。从1955年选举首次亮相取得令人信服的成绩，到1959年自治邦选举的决定性胜选，李光耀成为建国总理，行动党再接再厉，经历合并与新马分家到1965年成为独立的主权国家。欧思礼路38号在国家历史中的关键时刻，勾画国家独立愿景与默默建设国家未来，是一处承载深远意义的历史现场。
这处历史场地不仅是行动党建党的诞生地，更是新加坡反殖民意识兴起的整体叙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数量相对可观、已获保留的体现帝国权力与统治的殖民建筑之中，欧思礼路38号独树一帜，是国家建构历程中极其稀有且仍然保存下来的历史见证。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历史系荣誉院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