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祥:“氛围衰退”重击亚洲新世代

过去10多年,全世界步入一个吊诡的新时代:数字亮丽,但生活萎缩;经济成长,但幸福倒退。这不是某个国家的孤例,而是一种跨越先进与新兴经济体、跨越西方与东亚的全球现象。美国、英国、日本、韩国、香港、新加坡莫不如此。

许多国家的国内生产总值(GDP)一再攀高,股市屡创新纪录,企业盈余与出口数据亮眼,媒体与官方报告充满繁荣语汇。然而,在这片表面繁华下,人们却普遍感觉不到富裕,甚至越活越吃力,越努力越无力。

这是一种世代共同体验的情绪,经济学家称为“相对剥夺”,社会学者称为“未来缩水”,最近出现一个更贴近生活的形容词:“氛围衰退”(vibecession)。

这种衰退不是灾难降临,而是对未来的希望流失;不是收入变少,而是生活买不起;不是国家不成长,而是成长与人民无关;不是民众懒惰,而是努力不再能创造回报。这股氛围如今已成世界主旋律,让人们得以看见“GDP与国民生活分离”的矛盾,如何在21世纪全面展开。

同样的故事正在不同国度反复上演,美国是最早感受到这种撕裂的国家。美国科技巨头从2010年代以来市值爆炸式成长,人工智能、云端、金融科技创造惊人利润,硅谷精英年薪动辄数十万美元。然而,美国全国家庭所得中位数几乎停滞不前。普通上班族的工资扣掉开支后所剩无几,即便年薪6万美元也属于“高薪贫族”。在洛杉矶或旧金山,年薪10万美元仍被归类为低收入户。美国GDP飙升,却改善不了大多数人的生活困境。

英国也是如此。它的金融业仍是欧洲中心,伦敦仍吸引全球资金,但一般英国人面临高昂的能源、医疗费、房价,地方城市更陷入经济凋敝。《经济学人》形容状态为“灿烂的都会、暗淡的家庭”。GDP成长,但生活感受持续下降。

日本则在“失落三十年”后形成一种全球最特殊的稳定:物价低、治安好、生活舒适,但薪资几乎30年没动。GDP缓慢成长,生活却长期维持在虽不恶化,但也没有展望的状态中。这种压抑的静止造成年轻世代的不婚潮、少子潮与对未来普遍的不安。

香港的例子更像是一面照妖镜:全球最自由的市场、最快速累积财富的城市之一,但也是全球房价最高、生活费最沉重、薪资停滞最严重的地方。GDP高企,但年轻人因买不起房而无法想象未来。

连政策效率最高的新加坡,也在过去五年面临中产阶级下沉的压力。即便政府力度强、福利完善、产业多元,但房价与生活费快速上升,使许多家庭感到经济变好,但生活变难。

全球这些例子共同指向一个事实:以GDP衡量国家生活水平的传统模式已经崩溃,GDP不再能理解人们的幸福与痛苦,它只代表产出,不代表分配;只代表企业,不代表家庭;只代表今日的光,不代表明日的路。在这个全球现象中,人们感到失落,若再加上生活费上升,就会感到窒息。多数劳工不可能以薪资累积资产,房价不仅形成代际不正义,更直接压缩家庭可支配所得,使育儿、消费、创业、社交、生涯规划全面受阻。

除此之外,亚洲经济体的物价虽比欧美略低,但家庭支出结构却更加集中在“不可省”的项目,教育、医疗、食品等每一项,都在过去10年显著上升,尤其是餐饮业与房租上涨速度远高于薪资,感受更为沉重。这就形成一种普遍心理:不是我变穷,而是生活把我变穷;不是经济变差,而是生活变难;不是努力无用,而是制度让努力无用。

全球“氛围衰退”的背后,是一场横跨40年的巨大结构转变。首先是全球化。全球化让企业寻求最低成本的生产方式,先进国家制造业大量外移,导致中产阶级的支撑力量——稳定的工厂工作——消失。其次是科技自动化,替代越来越多的白领与蓝领工作,使高技能者“飞得更高”、中低技能者“坠得更深”,薪资差距逐年扩大。再者,资本回报远高于劳动回报。房价、股市、资金市场的成长速度远远超过薪资,使有资产者累积财富速度快于无资产者。这是全球性的资产阶级化,也是政治不安定的来源。

这些全球趋势在亚洲经济体(尤其是台湾)更集中展现:半导体成为孤峰,其他产业低薪停滞,房价飙升,薪资成长缓慢,劳工议价力弱,产业升级不足,政治对立使改革更难推动。

“氛围衰退”之所以让全球政府、企业与学者深感不安,是因为它不只反映生活困难,而是心理困难;不只是经济压力,而是希望消失。在许多社会,人们面对的困境不是收入下降,而是看不见通往更好生活的路。不论再努力、再学习、再加班,都无法跨越那座房价筑起的围牆,无法突破薪资停滞的天花板。努力变成追赶,而非前进;生活变成存活,而非成长。未来不再是机会,而是一连串负担——这才是氛围衰退的深层核心。

新加坡及一些亚洲国家的年轻人比前一代更努力、学历更高、技能更多,却比前一代更难买房成家、更难累积资产。这种跨世代的心理失衡,是氛围衰退在全球最重要的构成之一,也是政治民粹上升的根源。

世界正进入一个新阶段:GDP已经不能代表国家繁荣,人民的生活体感才是衡量一切的真正标准。亚洲先进经济体不是孤例,只是问题更集中、更鲜明、更急迫。真正的挑战不是如何提升数字,而是如何重建,让人民感受到薪资能支撑家庭,能改变年轻人的生活环境,努力有回报的制度。

当GDP与人民生活重新连结,当未来重新可以被想象,当希望重新变得可及,“氛围衰退”才会真正消散。

作者是台湾中央通讯社前董事长、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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