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任君:在动荡剧变的世界中保持战略冷静

加沙持续两年的残酷战争终于停火了,但真正的和平还未到来,人道浩劫创痍的愈合更是遥遥无期。

新加坡本非孤岛,哪怕战火离我们多远,它所引爆的舆论战、认知战、外交战的强烈声浪不断冲击着我们,至今尚未平息。以哈冲突,或更广义的犹太人与阿拉伯/伊斯兰世界的纠纷,本来就是个非常错综复杂的问题,各方因民族、部族、宗教、教派等矛盾,加上内部政治因素以及大国的介入而产生的僵持敌对局面、交织着的恩怨仇恨,可以回溯1000多年。

正如我两年前(2023年11月18日)在本栏的《历史的诅咒》一文所说的:“历史悲剧在这片苦难的土地上不断重演。每一次暴力引发下一次更凶狠的暴力,每一场战争引爆另一场更大的战争,恶性循环,轮回不休;每一次复仇埋下更深的仇恨种子,‘生生不息’,冤冤相报,最后总是以巨大的人道主义悲剧收场”,这次的战争,恰恰就是根据这个该诅咒的脚本重演!

先是哈马斯在2023年10月7日对以色列发动恐怖突袭,残杀1200人,并挟持约240名人质;被杀害的绝大多数是平民,包括婴儿,令人发指,犯下不可饶恕的严重战争罪。以色列遭受如此惨痛的野蛮攻击,当然有权自卫反击,歼灭暴徒。然而,不出所料——也可能正中哈马斯下怀——以色列军队大举入侵加沙后,对哈马斯进行数十上百倍的报复,杀红了眼,不但对武装分子穷追猛打、赶尽杀绝,为了扫除一切障碍,还不分青红皂白地狂轰滥炸,摧毁大量民宅、学校和医院,杀害数万无辜平民,包括许多儿童和婴孩,并强行撤离数达百万的居民,刻意阻挠人道援助,造成人为饥荒,酿成极其严重的人道主义灾难。以色列的军事行动已经违反国际法和战争法,被联合国特别委员会定性为 “符合种族灭绝特征”(consistent with the characteristics of genocide)。

哈马斯两年前突袭以色列的恐怖画面早已淡出人们的记忆,但以色列军队在加沙摧枯拉朽的攻击行动,以及巴勒斯坦人民在断壁残垣的废墟中残喘求存、哄抢食物、幼童奄奄一息的悲惨画面,两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全球的主流和社交媒体上赤裸裸地播映,引爆强烈的反以色列情绪。

身处马来/回教海洋,新加坡当然也受到这股反以色列声浪的强大冲击。但相对于邻国主要由官方主导的大规模抗议示威和慷慨激昂的声讨,本地显得风平浪静,主要是因为新加坡的马来同胞比较克制并且顾全大局。然而,在表面的平静下,我们其实可以感觉到他们那种对以色列的强烈愤慨,以及与加沙人民的敌忾同仇,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马国爆发反新示威 本地媒体欠敏感

这并不是新加坡第一次面对反以色列声浪,将近40年前我们也经历过一次,而且比这次严重得多,因为当时我们就处在风暴中心。

1986年11月18日至20日,以色列总统赫尔佐克(Chaim Herzog)应新加坡时任总统黄金辉邀请,到新加坡进行三天正式访问。他是首位到访的以色列国家元首,此次行程是他亚洲及南太平洋之行的最后一站。访问的消息在10月下旬一公布,立刻引起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和文莱政府和民间的反弹。

马来西亚的反应最为强烈,马哈迪首相召回驻新加坡最高专员,并要求新加坡取消访问。同时,马国各地爆发反新加坡示威,示威者除了高喊“切断水供”的口号,还占据柔佛的火车轨道,阻止列车开往新加坡,使两国关系陷入紧张。印尼也召回驻新加坡大使,要求取消访问,即连文莱也表达不满。但印文两国的抗议没有马来西亚激烈。

由于这些抗议是逐渐升温的,本地报章起初并没有给予太大的注意或突出的报道,这使建国总理李光耀非常恼火。他认为两家主要大报《海峡时报》和《联合早报》都缺乏政治敏感度,没有恪尽职守,让读者了解我们所处的恶劣国际环境、认清周遭潜伏的危险,从而失去一个教育读者的大好机会。

当时我只是《联合早报》采访主任,还没轮到我接听他的电话,只从上司那里听到他的责问:为什么这样重大的新闻却如此低调处理?为什么将它们都“撤降到内页去” (reduced to inside pages)?

建国总理的责问有如一记警钟,让编辑部对邻国的态度从此提高警戒性,对我个人来说,则是一堂至今难忘的地缘政治课。

马来西亚的抗议行动在赫尔佐克结束访问后还持续一段时间,新山在11月28日又爆发7000人反新大示威,示威群众聚集在巫统大厦前,高喊“抵制新加坡”“切断水供”等口号,示威领袖还呼吁马来西亚与新加坡断交。这一次,《早报》不敢掉以轻心,不但派记者到新山实地采访,隔天还在封面以头条大新闻的方式突出处理。

鲜为人知的是,2017年2月,以色列总理内坦亚胡也访问新加坡,虽然只是一天的过境访问,却是握有实权的总理对新加坡的首次正式访问。奇怪的是,这一次却水过无痕,没有引起邻国的抗议,最多只是通过外交渠道表示“关切”而已,也许因为马哈迪那时已经不在位吧?

新加坡和以色列的特殊关系是众所周知的,在新加坡独立初期,它向我们伸出援手,协助新加坡迅速建立起武装部队。新加坡心存感激,与它维持长期友好关系。然而,朋友是朋友,原则是原则。新加坡坚决支持两国方案,强烈反对以色列任何扼杀或破坏这个方案的举措,并支持联合国关于以巴问题的多个决议,不承认任何单方面吞并被占领土的行为——这些都不是以色列喜欢听的。

以色列入侵加沙这两年来,外交部长维文或外交部发言人,甚至黄循财总理,曾经三番四次公开批评以色列的“过度军事反应”,导致加沙无辜平民的苦难,是完全无法接受的。维文甚至在2024年3月访问耶路撒冷,与内坦亚胡讨论加沙局势时,当面批评以色列的军事反应过激。他过后接受媒体访问时说,新以两国有“明显的观点分歧”。

与此同时,我们也在对巴勒斯坦人进行实质性人道援助方面尽了本分。自以哈冲突爆发以来,新加坡政府与民间已提供10轮援助物资和捐款,包括出动空军飞机空投救援物资,总额超过2400万新元。

经历1986年那次的反新加坡风暴,加上几十年来的国际历练,我们在外交上已表现得更自信和沉稳了。在复杂的地缘政治环境中,在维持国内多元种族和宗教和谐的大前提下,面对周遭的众声喧哗,并意识到以马来/回教社群为主的广大民众对以色列暴行的强烈不满,希望政府更严厉谴责的情绪,政府必须冷静应对,坚持一以贯之的原则,尽量照顾并平衡各方面的情感和诉求,维护国家利益。

新加坡的“静默外交”与“战略冷静”

在排山倒海的负面情绪中,不久前在脸书上看到的一则充满真知灼见、冷静大度的英文贴文,让我感到格外清新惊艳!这则署名“马来剑收藏者”(The Keris Collector)的短文题为《新加坡的静默外交:培育和平,而非表演愤怒》(Singapore’s Quiet Diplomacy: Educating for Peace, Not Performing Outrage),措辞优雅,掷地有声,值得摘录几段:

“当世界许多地方沉溺于喧嚣、标签、抗议和表演式愤怒时,新加坡却选择了一条不同的道路——沉静、审慎而影响深远。近日,三名来自加沙的巴勒斯坦学生,通过‘巴勒斯坦奖学金计划’悄然开启在新加坡的求学之旅。没有口号与新闻发布会,这个举动本身已成为一种有力的宣言……这并非慈善,而是静水流深的外交。是对人类潜能的长期投资,在常被意识形态割裂的地区,为更稳定公正的未来播种……

“我们不必喧哗自证价值。制度力量、始终如一的坚守与认真严肃的态度自会发声。真正的人道主义不应以音量衡量,而应由成果见证。当别人以抗议视频的病毒传播为荣时,我们以被改变的真实人生为傲……

“通往和平之路——不论在巴勒斯坦或其他不公肆虐之地——不仅需要谈判桌前的外交斡旋,更需培养秉持原则、能力卓越的未来领袖。新加坡从不妄言解决全球冲突,但我们坚信:赋能恰当之人,终将缔造转机。”

善哉斯言!格局如此宏大,究竟出自哪位民间高手?可惜作者没有署上真姓名,但从另一篇文章看到,“马来剑收藏者”名叫凯里(Khairi Johari),40来岁。若真是他,那这位马来青年着实令人钦佩,值得表扬!

“静默外交”一词精准突出新加坡在以哈冲突中的务实作风,面对全球喧哗,谨言慎行,多做少说。这让我想起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朱锋教授10月10日在《联合早报》主办的“新中论坛”上的发言。这位熟悉新加坡情况的学者在谈论当前世界正经历前所未有的大动荡、大转型和大变革时,赞扬新加坡一直保持着“战略的冷静”。

由于那场讨论聚焦于中美关系,他并没有对此展开阐述,但这个金句已形象地概括新加坡那种有格局、有自信的外交战略。

“战略冷静”是什么?就是在面对动荡剧变的世界时,保持清醒的认知,冷静地精心谋划应对策略,做应该做的事,利用我们的中立地位和强大的公信力,构建对话平台和多边论坛,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保障我们的生存和利益。

例如,延续过去带头设立“小国论坛”“全球治理小组”“跨区域小国集团”等多边合作平台的做法,因应美国总统特朗普发动的关税战,在今年9月参与发起“未来投资与贸易合作伙伴关系”(Future of Investment and Trade)平台,就是一种冷静的战略布局。又如,在10月中主办第26届亚太高级军官研讨会(Asia-Pacific Programme for Senior Military Officers),邀请20多个国家约60名高级军官参加交流对话,包括在本区域地缘政治中举足轻重的中国、美国、印度、日本、澳大利亚等国家,通过细水长流的“防务外交”,促进沟通,建立互信。

世界越乱,我们越须保持冷静,并非不知所措的被动,而是一种运筹帷幄的战略主动:小心翼翼,精准布局,沉着应对,谋定后动。

作者是《联合早报》前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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