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读12月10日《联合早报·言论》刊登的吴俊刚先生《“新加坡人”怎么啦？》一文，谈到一些人对“中国人”“华人”“新加坡人”等概念混淆，引发广泛讨论。作为一名30多年前从中国移居新加坡、在此安居乐业的移民，我对文中提到的现象深有感触。在日常生活与工作中，也常遇到类似而更具象的情况，让我不断反思身份、归属与国家认同之间的关系。
我所在的几个微信国际群组里，时常看到类似提问：“有人回国吗？可以帮我带样东西吗？”对于多数新加坡本地人，这类信息常让人摸不着头脑：人在新加坡，“回国”又是回哪里？然而，对于不少来自中国、在新加坡生活多年的移民来说，这个表达再自然不过，他们一看就明白：这里的“国”指的是中国，而非新加坡。
称谓背后往往是深层的情感惯性，而非政治立场。例如，新婚媳妇要改口称呼婆家长辈，不是一个红包一份贺礼就能立即转变；移民多年对故乡与成长环境形成的情感烙印，也不可能随着护照更换而立刻消散。称谓习惯既包含情感，也包含记忆，更包含文化环境赋予的思维方式。我想我这样说，没有什么比坦诚更珍贵的了。
随着时间推移，语言确会改变。我身边不少移民朋友，刚取得新加坡国籍时也常“回国、回新加坡”混着说，但过几年后，已自然分清楚旅游探亲与“回家”的差别。
我也见过另一类混淆。许多人即使受过高等教育，也分不清“华人、华侨、华裔”的区别：华人是指种族身份，与血缘文化相关，不随国籍而更改。华侨是持中国护照、中国户口和身份证、长期居住海外的人，属“临时性身份”。华裔是在外国出生、拥有当地国籍的汉族后代。
这类混乱并非中国特色，而是全球跨境人口越来越多后，各国普遍面对的现象。称谓不仅是一组词语，它反映了身份认知和文化归属，在多元社会尤其敏感。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多年前回中国探亲时，一位身居要职的表哥当面对我说：“你一点都不像华侨。”我问他理由，他认真回答：“因为华侨都穿得花花绿绿，你穿得那么朴素，一点也不像。”我知道这位心直口快的表哥并非恶意，他只是从经验推论而来，而我也借机向他解释自己作为新加坡公民与移民的身份差别。不同国家、不同年代的人，对同一概念常有完全不同的理解，这正是文化差异的自然结果。
两代移民家庭的身份认同
我与太太30多年前来到新加坡工作后在此扎根。那时的新加坡对我们是工作机会、新生活、新期望与未来之地，但“国家”的情感投射仍有一段适应过程。我清楚记得一个家庭小插曲。一次假期前，太太对孩子们说：“我们全家回中国探望奶奶。”没想到女儿立刻反驳：“我们是新加坡公民，怎么能说回国？回国是回新加坡。”太太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在孩子的世界里，新加坡就是他们唯一的国家概念。
对第一代移民而言，故乡是生命最初扎根的地方，那里有父母、亲友、老师、童年记忆，甚至初恋，因此“回国”自然指中国。而对下一代，他们出生、成长、受教育、投票、参军、交友的地方，都是新加坡。他们的世界是在此展开的，因此国家认同不须要转换，本来就存在。
一个社会如何稳固国家认同？靠的不是强制，而是日常生活的点滴积累，比如学校教育、国家制度与社会稳定、日常语言环境、参与国家重要时刻（如大选、国庆）、与同龄人共同成长的情感纽带等，这些都是软力量，却是最强的国家纽带。
因此，当有人担心新移民是否真的把新加坡当家，我常说：国家认同不是一句话，而是一代代人自然形成的。只要制度健全、社会稳定、文化包容，新加坡对下一代移民子女来说，就是唯一的家园。
在我自小的生活环境里，走路靠右，而在新加坡是靠左。我走路与人相遇，紧急情况下偶尔还是靠右行，我知道要改变20多年的习惯还有一段路要走，但我走得很坚定。
身份认同最真实的检验，往往不是在本地，而是在海外。作为旅游从业者，我经常面对世界各地游客提出的五花八门问题。有时是好奇，有时是误解，有时甚至带着偏见。比如，一名美国游客曾严肃地问我：“如果中国接管新加坡怎么办？”他的理由是新加坡华人占多数。可见外界对新加坡的认知多么有限。我借此机会向他讲述新加坡的历史发展和国家安全战略，特别强调新加坡是主权国家，有自己的宪法、军队和外交政策；多数人口是华人，但不是华人国家；新加坡人有强烈国家意识。游客听完后十分惊讶，因为他的想象与现实完全不同。
有一次遇到另一名游客，两次问我同一个问题：“在新加坡犯法，手会不会被砍掉？”他说自己在中东一本杂志看到这样的描述，误以为新加坡采取“断手式”的刑罚。这让我哭笑不得。
正是在这样的时刻，我深刻意识到：面对任何一位来访者、任何可能的误解，我们每个人都是新加坡的非官方大使。无论是纠正误解、解释政策，或分享国家成功故事，我们都在无形中塑造外界对新加坡的观感。
第一代移民身上确实带着原乡的影子，无法也不必抹去。然而，人一生中真正能选择的不多，而我们选择落脚新加坡，也选择把未来托付给这片土地。故乡，是生命降临之地；国家，是我们愿意为之承担责任的地方。
在这片土地上，我收获了事业、家庭、朋友、快乐、认可，也在旅途中无数次用自己的方式向世界介绍新加坡。每一次解释与澄清，我都在告诉别人和自己：我来自新加坡，这是我的国家。
作者是旅游业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