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到11月、12月,新加坡潮湿的空气里就开始飘着一种熟悉的躁动:许多人都在计划“逃离”。在这座效率至上的城市,我们太需要一张登机证来证明自己还活着,仿佛只要开启飞行模式,灵魂就能重新开机。旅行,不知何时起,成了新加坡人进入年末的仪式。但在相互询问“去哪里”之外,人们却很少问“为什么要去?”而后者似乎更重要一些。
人们常说,旅行就是从自己待腻了的地方,到别人待腻了的地方去看看。苏轼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旅行者正因为不在其中,反而容易发现风景背后更深的意趣。然而,如果只在景点之间移动,只在社交媒体的滤镜下打卡,那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更远的“山中”。真正让旅行产生意义的,是视角的碰撞,是对话。
旅行中的每一次交谈,都是理解一个地方真正面貌的入口。在地人的声音与故事,是地图和攻略无法提供的。微观而鲜活的人生切片,会让旅行者意识到,所谓风景从来不是静态的,而是一群人日复一日生活与奋斗的结果。当旅行者理解这点,他们对自己的长居之处也会有新的感受。
对话不是单向的馈赠,对话也让在地人重新认识自己的地方。前不久,台湾诗人罗智成在新加坡大众书局一次读者见面会上,说他对新加坡印象最深刻之处就是空间与建筑。他说,新加坡的建筑师是有野心的。其一,他们喜欢挑高空间。屋顶有可能的话最好建在太阳旁边,以获得更大阴影。
其二,新加坡除了树很多外,到处都在“盖树”。盖房子就像盖树一样,商场主干结构就像是粗大的树枝,国家美术馆里也有“树”。他展示很多拍到的照片,的确如他说的,人们都像住在树洞里的生物。他还说,新加坡有时候会让他感觉像一个巨大的太空船或者温室,追求太阳晒不到、雨淋不到,反映出人类对于规划自己小小气候的渴望。所以,旅行者的眼睛,有时会成为在地人看见自己家园的新镜子。
超越观光从提问开始
人与人的对话让旅行不再只是消费,而是一种连接、一种理解、一种观念的交换。真正的旅行不是去了多少国家,而是在多少地方、与多少人产生真实的共鸣。
前一段时间我去了台北。当地友人推荐的景点,我大多都去过。那为什么还要反复地去一个打卡过的地方呢?其实,观光这个词,让旅行者处于和目的地保持安全的距离中。你看到了,却不须要参与;你拍到了,却不须要思考;你来了,却未曾抵达。
同一时期,一位朋友的孩子也随着学校的组织到台北旅行,他说对台北的第一印象是灰色阴冷。两代人对台北的描述都离不开灰暗的老城区。可能新加坡到处都是簇新的大楼和住宅区,对比起来,台北就显得老旧。我替那个新加坡小朋友发问,为什么台北不改造老城区、不大规模拆迁和重建城市呢?无论友人还是陌生的计程车司机,都给出大致相同的答案:因为土地和产权私有,重建不易。例如,新北市三峡区新建部分,政府经历艰难的征地过程。此外,旧区重建涉及的问题非常复杂,业主也缺乏足够动力去与各方合作。是啊,对于80%都住在政府组屋的新加坡人来说,土地私有的概念,与日常生活相距遥远,何况这其中还牵扯到各种复杂问题。
罗智成还分享说,新加坡是一个结合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特点于一身的社会。他说,多数人住在组屋,吃在小贩中心,都负担得起,差不多就是社会主义的样子。在这之外,几乎没有过渡,就是一个纯粹讲资本主义的社会。他的这段话,让我想起许多年前刚开启在香港特区所谓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那段日子。当时,我曾书写一些最新鲜的体验,发表在中国大陆一些纸媒上,其中一篇讲述香港公立医院亲历的文章,标题被《南方周末》的编辑改为:“香港公立医疗,是否太‘社会主义’?”(发表于2008年11月)。从那时开始,我过去所受的教育就被撼动了。
我开始把旅行当作一种接受继续教育的方式,这种教育方式已经贯穿我的人生,那就是:真正理解这个世界,不断认清它的本质。有时候,我们以为是我们在看世界,其实绝大多数时候,是世界在看我们,看我们匆忙奔走,看我们对陌生文化只愿消费、不愿理解。真正的旅行,是允许世界回望你,把你原本的价值观、偏见、盔甲一层层剥开。当你被世界轻轻刺痛的一瞬间,才算开始了旅程。
有人说旅行能让人变得谦卑,因为当你在辽阔世界面前渺小一次,才有机会重新与自己相遇一次。你坚信并捍卫的世界观,有可能会被丰富的生活样态和闪光的见解撼动,助你成为一个独立思考者。所以,无论飞往哪里,愿你不是为了逃走,而是为了抵达。不是抵达观光目的地,而是抵达更辽阔的自己。
作者是童书创作者、前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