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能等待某位德高望重的男性给我一个麦克风。”
中国青年作家蒋方舟不久前在《联合早报·有客到》节目中的这句话,不仅仅是她个人的宣言。对很多女性而言,这更像是一句时代的暗语——我们不再满足于被安排做一个点头应声的装饰品,而要去搭建属于自己的“客厅”。
年少成名的蒋方舟,7岁写作,9岁出书,12岁便置身于聚光灯下,也曾随之坠入喧嚣与非议。10年前我第一次采访她时,她正陷入种种质疑的泥淖,不讳言无法坦然接受“美女作家”的头衔,“如果一直没有满意的长篇,一辈子当个‘青年写作者’‘中年写作者’‘老年写作者’也挺好”。那时的我们对“性别意识”的概念还相当模糊,身边鲜少有人讨论女性身份,相关的话题甚至会被认为是敏感的私域。
经历数年的退网与沉寂,蒋方舟再度归来,已不再是那个被外界定义的“天才少女”,而成长为一名清醒掌握叙事权的创作者。她启动文学播客新平台,每集写下万字的逐字稿,专注分享自己最热爱也最擅长的文学评论——这一次,稳稳地将麦克风握在自己手中。
有着20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先锋美誉的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曾在《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中写道,女性要写作,需要“500英镑和一个自己的房间”。蒋方舟把这句话延伸:“不仅要有房间,还要有一栋房子——有卧室,有书房,更重要的是,有客厅,一个由自己主导的话语场。”她自省作为年少成名的幸运儿,曾经忽视女性面临的共同困境,如今才意识到,没有谁能置身事外。
在儒家文化深植的父权华人社会中,我们从小便被教导一种“得体”:懂得倾听、适时点头、不要太强势、不能太直接。说话要温柔,说理要懂得“收”,该闭嘴时闭嘴,安静永远比“聒噪”讨人喜欢,时刻检讨自己的声音够不够悦耳,表达要迂回婉转顾及他人,情绪失控会被嗤之“歇斯底里”,就连愤怒都必须优雅克制。
这并非出于懦弱,也并不是没有观点,而是从小被训练出的“识趣”——它内化在每个女孩的成长路径中,成为“沉默的美德”。在会议上,想提出不同意见,下意识先用几句话缓冲;在社交场合,直抒胸臆可能被贴上“强势”“不好相处”的标签;更多时刻,即便内心不认同,也只会本能地自我怀疑、敛目低眉附和。那种被期待“乖顺”的感觉,像一张无形的网,轻轻罩在每个女性的头顶。在成长轨迹中被规训、被鼓励、被奖惩,内化成一整套反射动作。
这种“乖顺”不是个体经验,而拥有一系列社会脚本。它存在于学校课堂,教师对女生“要懂事”的期待;存在于职场对“懂合作、好驾驭”的女性员工的偏好;也存在于公共舆论场对“锋利尖锐、咄咄逼人”的女性发言者的无形惩罚。这套脚本并不总是粗暴的,它往往温吞隐形,却又无处不在。我们于是被训练得“温柔”,却极少被鼓励“响亮”。习惯自我调节,声音越来越小,性格越来越圆滑,面孔越来越模糊,终于泯然众人……
但变化,正在这种长久的静默中悄然发生。10年后,蒋方舟和我的再次见面,一切似乎都不同了。原定半个小时的采访,我们足足聊了一个半小时,直到电池闪灯、暮色降临还意犹未尽。说到女性表达者积累到“这样一个阶段”,已经“很期待吸引自己的听众”,她顾不上摄像机,眼睛闪光地对我说:“所以你也做呗!我对你有激励吗?”
直到摘下话筒,她还在热切地出谋划策,“一定要做你真正喜欢的!连载非虚构长篇,或者分享美国见闻?如果太严肃敏感,说育儿呢?”
几天后,我收到她的邮件:“期待下次再见,也希望你能尽快把播客做起来。我自己也从中学到了很多,我觉得你很适合,也会做得很好呢!”
这是我备加珍视的鼓励。它的背后是与10年前截然不同的社会氛围:曾经,女性间的关系常被“雌竞”的叙事主导,将她者视为对手,鲜少有彼此点亮的可能性。今天,尽管社会氛围更“卷”,机会更稀缺,通道更狭窄,但越来越多的女性,不仅在为自己夺回麦克风,更开始主动将它传递给同伴。女性互助(girls help girls)成了真正的流行:我们不仅自己大声言说,更由衷地为同伴的声音喝彩。
环境和周遭还有很多事情悄然改变,在一个个不易察觉的节点。从#MeToo运动开始,越来越多女性不再只匿名在角落低语,而是站到公共话语场上,要求被听见。不同年龄、不同境遇的她们,不再耻于公开讨论婚姻、生育、职场歧视与精神自由,而能够清晰剖白困境,勇敢说出选择。播客、社群、社交媒体更为女性开拓无畏表达与相互连接的空间。
这或许也是对当下无所不在的焦虑和内卷最有力的反击——当资源有限的赛道令人窒息,我们选择开辟新的广场,并亲手搭建起一个个属于自己的“客厅”,向所有同行者发出邀请。在这里,声音不必总是悦耳,愤怒可以被允许,逻辑无须迂回。正如伍尔夫一个世纪前所鼓励的:写出你心中真正的想法,不必担心是否能取悦别人(write what you wish to write; that is all that matters)。
(作者是《联合早报》视频编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