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炒肉、清炒白菜。后院的鸡刚打鸣,热腾腾的菜已端上桌。

李红星洗漱完走进厨房,盛了一大碗饭,转身对记者说:“你看我快50岁的人了,我妈还把我当小孩。”

48岁的李红星与父母同住,至今未婚。独自吃过早饭,天刚大亮,他就要赶往村附近的工厂上班。

收拾碗筷时,他小声说:“母亲快满80岁,这样的早饭,不晓得我还能吃几年。”

李红星吃过早餐,将碗筷洗净。厨房窗外是母亲在后院养的鸡。(黎康摄)

在湖北中西部的农村,像李红星这样的单身汉并不少见。他们有的年近50岁,有的刚过30岁,但都因经济条件、工作状况等原因未能成家,成为中国庞大“光棍”群体中的一员。

学界认为农村光棍人数达3000万

中国学者曾估算,2014年中国农村光棍数量大约为2000万。10年过去,虽然缺少官方统计,但学术界普遍认为,数字已升至3000万。处于中国婚姻市场最底层的农村男性,如今面临的结婚难题比10年前更严峻。

过去一个月,《联合早报》先后采访了湖北、江苏农村六名单身男性,包括一名“70后”、三名“80后”和两名“90后”。谈到结婚最大的阻碍,他们的回答几乎一致:没钱。

老廖(40岁)2000年初谈过一个湖北同村的女友,女方答应结婚,但家里提出要15万元的彩礼。当时老廖做厨师,月薪不过几百元,根本负担不起,婚事只能作罢。

熊孝红倒是赚过钱。20多年前,他与人合伙经营桑拿洗浴,一度月入两三万元。但他后来染上赌瘾,赔光了积蓄,还因涉毒入狱。

如今熊孝红42岁了,除了父母留下在湖北农村的老屋,什么也没剩下。经历过大起大落,他又回到建筑工地日晒雨淋,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10岁。

说起结婚,他长叹一口气:“我们80年代的人,还是爱情多一点;不像现在,什么都只看钱。”

熊孝红出狱后,为了打发时间,开始发展钓鱼爱好。(黎康摄)

“90后”小伙易春雷对结婚要花钱这件事,心里早就有数。几年前遇到一个合适的女孩,他出手大方,没见几面就送了4000多元的金镯子,后来还帮她还了十几万元的信用卡欠款。

他本以为这样的投入能换来一桩婚事,没想到女孩又拿出一笔更大的账单。由于之前的十几万都是借来的,易春雷不敢再往里投,只好选择分手。之后,他和父亲在工地打了一年多零工,才将欠债窟窿填上。

没谈过几段恋爱的易春雷,受访时难掩无奈,说自己被“搞怕了”。可他的想法却一点没变:30多岁还没结婚的女生,“基本上只认钱”“就是要用钱砸”。

教育程度低影响找工作 农村青年缺少婚姻资本

农村青年缺少婚姻资本的背后,一个关键原因是普遍教育程度不高。进入社会后,他们在不同岗位间频繁跳动,职业规划几乎无从谈起。

易春雷从湖北一所中专毕业后,16岁从电焊工做起。过去10多年,他做过网管、服务员、协警、房产中介,学过修车、塔吊,也跑过网约车、送过外卖,辗转温州、银川、武汉多地,甚至还当过“北漂”。

但这些工作他都没能做久。电焊工做了一个月,“大热天40多度烧电焊,还没实习工资,哪遭得住啊”;协警做了一年多,“虽说每天骑摩托蛮舒服,但一个月3000多块,就是混个养老”;外卖送了几天,“天太冷,风吹得人顶不住”……

易春雷过去五年做起软包和硬包装修工作,这是他做过最长的工作。但近几年房地产行业下行,他也考虑转行。图为他和家中小猫在二楼阳台留影。(黎康摄)

另一名“90后”小庄,则是中专毕业后去了大城市。他进过工厂、做过服务员、送过外卖。漂泊一圈后,今年4月回到湖北农村,在村附近的镇上做设备维护,月薪不到4000元。

小庄身形结实,长相也端正。在工厂时,有同事给他介绍过一个腿部残疾的姑娘。“我都接受人家了,她一个残疾人都看不上我。”说到这段经历,他语气仍忿忿不平。

江苏的老李初中没毕业就出门打工,在工地上做到26岁,之后跑了10多年三轮车,目前在附近县城跑“黑车”。往年每月还能赚几千元,但今年“生意特别差”。

遇到合适的女性,老李偶尔也上前“跟人说几句”。不过,今年45岁的他至今未谈过女朋友。“说出去很丢人的……以前怕人家说什么打击我,现在无所谓了。”

中国著名人口学者、现任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妇产科高级研究员的易富贤接受《联合早报》采访时指出,中国历史上一直存在光棍现象,但在1980年代独生子女政策实施后,这一问题逐渐演变为“光棍危机”。

易富贤著有《大国空巢》,他长期追踪中国各地的光棍数据,精确到县市。他说,2000年以后,中国出生人口性别比升至100:120,相当于每出生100名女孩,就有120名男孩出生。在江西、安徽、福建等地,这一比例甚至高达100:160,是光棍重灾区。

《联合早报》走访的村庄位于湖北中西部的江汉平原上。在这个只住着200户家庭的村庄里,有至少20名男性未婚。(黎康摄)

学者:男人数量多于女人 农村男性被挤出婚恋市场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社会学副教授占少华常年研究中国农村问题。他在受访时也指出,中国的光棍问题近15年不断加剧,未来可能会更严重。

占少华说,农村剩男现状的形成,既有个人层面的教育程度、工作状况、性格等因素,也与社会宏观因素和结构性问题密切相关。一方面,性别比失衡意味着,即使所有中国女性都结婚,也会有一部分男性找不到对象。

另一方面,婚姻市场长期存在“梯度模式”,也对农村男性产生“挤出效应”。他解释说,女性通常会找社会经济地位高于自己梯度的男性,以实现向上流动;而处于婚恋市场最底层的农村男性,则在这个过程中被挤出,成为单身汉。

“再加上性别比失调,这种挤出效应被进一步放大,导致农村大龄未婚男性越来越多。”

从国家发展模式来看,占少华指出,中国城乡差距持续存在,工作机会和资源集中在城市,农村人口要赚钱就必须到城市工作。而在城市结婚安家的一个基本条件就是拥有住房,这对低收入的农村群体来说,“压力是非常大的”。

此外,高额的彩礼、城里的生活成本、子女教育开支等也都是沉重的负担。他说:“许多农村老人还要继续打工赚取现金收入,为的就是让儿子顺利结上婚。”

择偶希望落空 索性选择“躺平”

在婚恋市场反复受挫后,不少农村单身男性索性“躺平”,不再主动寻找对象;有的则转向自我安慰,与单身生活达成“和解”。

45岁的老李放弃找老婆后,对其他事情也没了兴趣。问他平时关心什么,他想都没想便说:“没什么关心的,就关心我下一顿能不能吃饱。”

有些时候,他也把自己和已婚同龄人作比较。“我跟结过婚的人没法比,但结过婚的人跟我也没法比。我活着,开心就行了。”

老廖五年前掏空积蓄,在村附近的城里贷款买了一套99平米的商品房。装修时,他特意在三间卧室都配了床,“万一碰到合适的,还能当婚房”。

他坐在沙发上接受采访,望着空荡荡的客厅,下一句话又泄了气,说自己对结婚完全放弃了。“一个人过蛮舒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至于老了怎么办,老廖并不指望吃得多好、住得多好。“国家肯定不会把我饿死……五保户一个月总还有几斤米吧?”

“五保”制度是中国自1950年代起实行的社会救助制度,由国家为无劳动能力、无收入来源、无子女赡养的农村老人提供保障,五保包括保吃、保穿、保住、保医、保葬。

占少华受访时指出,中国当前这批未婚农村男性,未来很可能被纳入“五保户”支持范围。但他也提醒,1970年代至今,中国五保户的占比仅有3%到3.5%。若一大批单身群体被纳入,将明显超出现有保障范围,对国家财政构成较大负担。

学者:影响治安管理 也抑制消费拖累内需

易富贤则认为,光棍危机对国家造成的冲击远不止于此。他指出,已婚男性须要承担养家责任,劳动参与率和积极性都很高,但单身男性只须要养活自己,缺乏持续奋斗的动力。

此外,大量单身群体也对社会治安管理、社会信用体系带来挑战。当前中国经济内需不足的问题,一定程度上也与光棍危机有关。许多男孩家庭为了娶媳妇、买婚房存钱,既抑制了消费,也推高了房价。

至于光棍危机如何缓解,易富贤坦言,目前并无有效的解决方案。“几十年的顽疾,不可能靠一副中药就能治疗。缺几千万女孩,也不可能凭空产生。”

占少华也认为,短期内有效的应对措施相对较少。一个可能的方向,是降低城市生活和教育成本,让更多人能在城市中留下来;同时,城乡人口流动加快也增加了婚恋难度。若能由官方提供一些相对正规、费用较低的婚恋平台,也能缓解部分人择偶困境。

不过,他强调,由于性别失衡的问题仍然存在,任何措施都难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他说:“发展还是要相对均衡一些,不能只重视大城市的发展,也要将资源投入到中小城市和农村地区。只有城乡差别缩小了,人们在婚姻选择上的落差才不会那么大。”

建房还贷小半辈子 才站上婚姻起跑线

李红星家门口停着他今年刚还清贷款的车。(黎康摄)

中国农村男性结婚遇到的障碍多种多样,可能超过城里人的想象。李红星清楚记得,2025年8月9号,他终于还清了最后一笔车贷。

从2022年到2025年,他花了三年还清5万5900元贷款,成了村里最晚买上车的那批人。

在此之前,他用了将近30年,才把爷爷留下的土坯房推倒,盖起一座水泥房,并还清所有欠款。

在中国农村,盖新房通常是结婚的“标配”。李红星这栋在村里毫不起眼的一层平房,是他耗费小半辈子才勉强站上的婚姻起跑线。

1993年初中毕业后,李红星和父亲四处“拉账”,开始了建房工程。之后的20年,房子修修补补,2017年又经过重新装修。所有的欠款,直到2021年才彻底还清。

建房的这些年,李红星一边在家种田、在镇上卖些农副产品,一边到附近工厂打零工。厂子换来换去,“没搞一个正事”,却因为常年泡在水田里,落下了风湿病根。

坐在自己一手建起的厨房里,李红星边吃饭边说:“对于农村底层的人来说,图人生真的蛮不容易……没家底,父母不努力,孩子就要努力。你说是不是?”

李红星收拾好东西准备上班,在家门口与母亲道别。(黎康摄)

有房有车后,李红星试着谈过两段感情。对方都是40多岁的农村女性,但认识不到一个月,就开口要他买金首饰。

说到这里,李红星停了下来。低头扒了口饭,抬头问记者:“你看看这几年黄金是什么价?”

自那以后,他得出一个结论:“没有钱,最好碰都不要碰感情。”

虽然心里仍想找个伴,但李红星说,眼下更要紧的是自己有事做,把家里两位老人照顾好,“一家人有吃有喝就行了”。

采访那天清晨,李红星的母亲做完饭,就回到另一间屋子休息。

采访结束后,她拿出二三十个鸡蛋,装在塑料袋里塞给记者,让人怎么推也推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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