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勾手指、旋转拥抱、华尔兹舞、石头剪刀布、轻贴额头、手抬下巴,最后是跳跃熊抱——在山东省济南市附近一座主题乐园,女游客小雅(化名)抓紧与自己喜爱的NPC(非玩家角色)一分钟的互动时间,一口气完成七种亲昵动作。

“NPC” (Non Player Character英语缩写)概念源于电子游戏,原指虚拟游戏角色,现实景区中则泛指与游客沉浸式互动的演员。让小雅情有独钟的这位NPC艺名叫泵泵,身高1.88米,体重82公斤,半敞的衬衫露出结实的肌肉线条。

泵泵在山东一家主题乐园担任NPC,不时扮演古装角色,服装露出六块腹肌。(受访者提供)

过去三个多月,小雅至少10次到主题乐园找泵泵。她告诉《联合早报》记者:“你主动跟他提要求,他都会满足。他很阳光、有力量,在尊重我的前提下,总能带给我正能量的体验……像个靠谱的大哥哥,让人很安心。”

像泵泵这样的高颜值NPC,近一两年在中国多地主题乐园走红。不少景区积极招募帅哥吸引人流,主打兼顾感官体验和情绪价值的近距离互动。

一股“男色消费”风潮正在中国文旅界兴起:从主题乐园到山景区,男色正不加遮掩地走入更多场景,成为刺激女性消费和制造话题的新动力。

泵泵是山东泉城欧乐堡梦幻世界较受欢迎的NPC之一。之前经营健身类自媒体的他,今年4月应景区邀请入职成为肌肉男NPC,逐渐发现这份工作别有意义。

泵泵最受欢迎的互动项目之一是公主抱,买票入园的游客都能体验。他有时穿古装,有时赤膊上阵,无论游客体重多少都来者不拒。遇上节假日,他一天内可能要抱上百名游客,每人约10至20秒。

泵泵受访时说:“这确实可能很累,但我感觉自己的付出和带给游客的情绪价值是成正比的,所以也开心。”

遇到有体重焦虑的女客人,泵泵有一套应对方式。有一次,他碰到一名较胖的女游客,看得出对方想体验公主抱,却又有些犹豫。

泵泵上前挽着她的手,安抚道:“你放心,什么都不用干,相信我就行。”话音刚落,他俯身把她抱起并轻轻旋转,完全看不出费力的样子,让女生害羞地掩面而笑。

泵泵最受游客欢迎的互动项目之一是公主抱,即使碰上体重较大的游客,也来者不拒。(受访者提供)

除了公主抱,NPC还提供各类花式互动。据公众号“每日人物”报道,有NPC扮演霸道总裁,上演壁咚桥段——把游客压向墙边并迅速靠近,以营造暧昧感。这名NPC一天最多可壁咚300名游客,以女性居多。

泵泵观察到,许多女游客在互动中表现得相当主动、坦然。“她们会直接问,能公主抱一下吗?我觉得这是好事,反映出大家更敢于表达喜好,心态也更开放、自信。”

但粉丝小雅还是意识到,互动要以相互尊重为前提。“女生更勇敢表达自己是好事,但也要注意边界,不要过度纠缠。” 她说,自己和泵泵的互动仅限于园区,私下不会尝试接触对方。

在中国许多山景区,由年轻男性组成的“陪爬”大军,则为女性游客提供登高望远之外的另一种乐趣。

一日男友陪爬背包也背人 让女客体验另类登高乐趣

陪爬顾名思义是陪人爬山的服务,2023年在山东泰山兴起,过去两年在中国多个山景区普及,由年轻男性提供五花八门的服务:从帮忙背包和拍照,到搀扶上下台阶,甚至全程背人登顶。一些业者还把自己包装为“一日男友”,以情感陪伴为卖点。

方益佳在江西武功山当陪爬,工作内容包括把走不动的女客人抱上山。(受访者提供)

在江西武功山当陪爬的方益家(25岁)受访时说,自己原先在互联网企业工作,后来因为感觉行业前景不明朗,加上本身热爱户外运动,去年5月决定转行当陪爬。

方益家的客户绝大部分是女性。他深谙身材是吸引眼球的关键,社媒账号干脆取名为“方大帅180(户外腹肌版)”,宣传文案写道:“不仅能背包还能背人,跟我爬山情绪价值拉满,做最幸福的女人。”

方益家在社交媒体晒出不少展示身材的照片,并表明能为客人提供情绪价值。(受访者提供)

今年6月刚在泰山雇用陪爬的女模特大琳(26岁),就体验过这种爬山脚不用落地的矜贵感。

之前从没爬过山的大琳受访时说,自己要求陪爬全程背她上山,为此付了1000元,比一般收费高。她解释说:“我是真的爬不动。”

当晚,这名陪爬背着40公斤的大琳,花了约五小时分段爬上7000多级台阶,让她毫不费力就登上1500米高的山顶,赶上清晨的日出。大琳说:“我一路都在夸他厉害.....这钱真是靠体力赚来的,跟搬砖一样。”

她自嘲道:“我朋友都说,我不把他当人。”

把女客宠成公主的服务理念,也出现在其他瞄准女性客群的文旅体验。像重庆、成都等城市近一两年兴起机车约拍服务,由自称“男摩”的骑士载着游客穿行街头,让她们体验后座乘风的快感,还可配合抱飞等摆拍动作,拍成浪漫风格的视频。 

在机车约拍体验中,女客人可坐在电单车后座,与自称“男摩”的骑士配合摆拍,制作浪漫风格的画面和视频。(抖音截图)

除了旅游景点,男色经济在表演艺术领域也大有市场。去年以来,俄罗斯水舞剧《雨中》在中国多个城市巡演,以人造雨中赤身的男舞者为卖点,吸引大批女观众捧场,社交媒体上更充满对舞者身材的热议。

主打男色的文旅体验渐成主流,折射出更大的趋势:消费男色,越来越可以是公开、坦荡的事。

研究性别议题的香港大学中文学院教授宋耕受访时指出,随着女性地位提高和消费主义兴起,男性日益成为可被消费的一种“商品”,男性身体也随之成为女性凝视的对象。

宋耕指出,在传统儒家文化中,女人对性的表达较为受限;男人好色虽然也会被批评,但女人好色往往得承受更严苛的道德审判。归根究底,谁被允许公开表达欲望,向来反映社会中的权力关系。

而随着权力分配发生变化,女性——尤其城市女性——在两性关系和自我表达方面,逐渐获得更大的主导权。

学者:男色消费始于90年代 不同是如今更亲密更平民化

在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吴畅畅看来,中国的男色经济发展可追溯到上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浪潮之初。

吴畅畅指出,中国的城市女性当时逐渐掌握更大的消费权,开始更公开地表达对男性的喜好——从早年追捧韩国男团,到今天在文旅场景中为帅哥买单,本质上是一以贯之的消费逻辑。

但当前一个变化在于,男色消费正变得更平民化。吴畅畅解释,以往男偶像和粉丝之间仍保持一定距离;如今NPC则毫不回避与女游客的亲密互动,打破了身体接触的界限。

吴畅畅分析道:“这是一种典型的情感商品化过程:男性借助身体资本,在一定的伦理道德底线之上,与女性进行亲密的身体接触,以获取经济资本。”

从女性角度,她们则能收获短暂的安全感。“交了钱,至少能保证这段时间内,能获得所谓的情感抚慰。”

虽然明知是付费服务,但情感与交易有时界限模糊,难免有人动了真心。

当陪爬的方益家分享说,自己的拿手戏之一,是携带盆子陪客爬山,一开始不说明用途,入夜客人休息时,才把盆子装满热水,带给她们泡脚。“这样人家就会很感动、很惊喜。”

方益家透露,有客人在旅途结束后向他告白,希望保持联络,但他总会婉拒。他解释说,自己的服务理念是:“要做得比别人男朋友好,但不能跟人家谈恋爱。”

单身的他坦言:“谈恋爱很容易,但结婚是大问题。我现在不愿意花时间谈恋爱。” 

男色撬动消费也引发擦边质疑

公主抱、壁咚、借位接吻...... “美男计”撬动景区消费,提供了感官刺激和情绪价值,也引来这类服务是否越界的质疑。

今年6月在泰山雇用陪爬的大琳,在社交媒体分享体验后,留言区不乏网民冷嘲热讽:“KTV叫男模不好意思,换种方式占便宜罢了”“正经人谁找陪爬啊?”“世风日下,泰山老奶奶看见的话也得惩罚他们”。

在部分舆论看来,陪爬和NPC互动等服务缺乏明确规范,互动尺度和责任边界相当模糊,容易引发性骚扰相关的纠纷。

“极目新闻”一篇评论指出,陪爬行业因竞争加剧而出现“不好的倾向”,“片面强调男色,无疑有违陪爬的初衷,也在给行业引来脏水”。

评论认为,社会应以包容的心态看待陪爬这一新型职业,但从业员也应尊重社会公序良俗,不能突破底线。

在香港大学中文学院教授宋耕看来,部分舆论对男色经济的抵触,或源于社会对男性角色的既定期待。在传统叙述中,男性气质与国家力量挂钩,像是少年强则中国强的说法,长期提醒男性要像个男人;在这样的思维框架中,男性身体是不应该被凝视的。

另一层焦虑,来自男色经济对情感关系乃至婚恋观可能造成的冲击。

学者:应该理性对待争议 勿诉诸规范或一刀切限制

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吴畅畅以近年在中国崛起的“乙女游戏”为例说,这类互动式恋爱游戏程序,让越来越多女性选择与高颜值的虚拟男友谈恋爱;对方会定时发信息、道晚安、嘘寒问暖,从而培养感情。

吴畅畅说:“女性会感觉很安全,因为花了钱就能换来保障,(虚拟男友)一定会有所回应。这么一来,女性就不那么需要现实层面的情感关系,虚拟关系甚至会凌驾于现实生活的情感诉求。”

男色经济带有一些争议性,但吴畅畅和宋耕都认为,需要的是理性对待,而非诉诸规范或一刀切限制。

吴畅畅从性别精神分析的角度解释,男色经济的兴起体现出中国社会在消耗多余能量,是女性自我排解力比多(libido,指性欲)的过程,“如果把这条路堵住,社会戾气可能更重”。

宋耕如此阐述男色经济的多面性:“有些人觉得有伤风化,难以接受男人出卖色相取悦女人,认为世风日下;但从女性主义的视角看,这或许是某种意义上的性别平等——长期以来是女性向男性提供服务,为何男性不能反过来为女性这么做?”

男色经济 = 青年就业路径?

近年来中国青年失业率走高,陪爬、景区NPC等新兴职业,为不少年轻男性提供了一条不同于传统的就业出路。

尤其吸引他们的是,这类工作收入还算可观,而且没有学历门槛。高中毕业的方益家透露,自己每趟陪爬收费介于600元到800元。尽管武功山陪爬市场竞争激烈,同行有约100人之多,但只要肯接单,月收入过万元不是问题。

随着沉浸式文旅体验渐受欢迎,NPC成为越来越多年轻人的职业选择。图为河南省开封府景区内,一名游客与NPC合影留念。(中新社)

方益家坦言,如果选择进厂打工,一些岗位月薪只有四五千元,“让人怎么活?所以一些体育生尝试当陪爬。”

尽管陪爬属于零工经济,缺乏制度保障,但方益家并不在意。“就算做销售也可能朝不保夕。至于所谓比较舒服的电子厂岗位,又和机器人有什么区别?”

对于NPC泵泵,这份工作为他打开了一扇窗,让他逐渐积累了一批粉丝。他透露,近日已有短剧导演找上门,“如果能往其他方向发展,我很乐意去尝试和体验”。

学者吴畅畅指出,在中国经济大环境不明朗的背景下,尤其是后疫情时代,更多年轻人把赚钱置于人生的首要位置,感情生活反而是其次。

而与上一代相比,如今不少中国男性不再纠结于是否在出卖身体,而是更务实地迎合市场现实。吴畅畅说:“资本已经嗅到了女性消费的商机,而这些男性,也意识到自己是可以被商品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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